孤有话说 第50章

作者:楚寒衣青 标签: 宫廷侯爵 古代架空

傅听欢的目光从广场上转到茶杯上,又从茶杯上转到那兀自被垂下来的纱帐挡住的人时候,方才专注起来。

最后到达此地的危楼楼主出场极为慑人。近处的人或多或少在猜疑和傅听欢同坐一辆车的男子是谁,而远处的那些没有看清的人,则已经在交头接耳说:“抬辇的都是妙龄少女,座中的也不知道何等绝色。”

“傅楼主艳福不浅,风流不止。”

“是荒淫不止……”

这时那高山上传来一声清音钟响,正是全员到齐,孤鸿大会正式开始的预示!

盘膝坐在蒲团上,正对着大殿、背对着众人的灵泉道士自蒲团上站起,陪坐在旁边的另外两人也随之站起。

其中一人正是之前出现过的傅清秋,另外一人则是摩尼教的长老明心神僧。

三人一为世俗教派,二为方外中人,可谓武林中的泰山北斗。现在上清大殿之下,灵泉道士叹息一声,对其余二位执礼说:“此番就拜托庄主和神僧了。”

傅清秋与明心神僧都道:“掌教太过客气。”

明心和尚身材微胖,面容慈祥,一句话落便不再多说。

倒是傅清秋非同两者,说话之间自有一股杀伐之气:“一句‘孤鸿一出天下从’,贻害武林不知凡几,此剑万万不能轻易流传出去,掌教尽可放心。”

说话间,三人已经来到了广场。

灵泉道士一眼扫去,只见平日供人做早课的太极广场上满是乌泱泱的人群,除了站在他身旁的傅清秋与明心和尚之外,亦有许多说得出名号,在江湖中绝不容小觑的势力来此。

但此番前来,来意不善。

灵泉道士执礼道:“诸位有礼了。”

众人也是起身向灵泉道士行礼。

但他们没有等灵泉道士说出第二句话。金刀门掌门第一个开声,询问的便是:“不知一灵观可调查出了谢少侠死亡的真相?”

金刀门乃是位于危楼与归元山庄之间,最富盛名的一大门派,乃是傅听欢处理完碧霄剑派之后的下一个目标。

又有偏居于飞虹谷当代飞虹仙子冷冰冰接话:“一灵观既然拿到了孤鸿剑,何妨请出一观?”

灵泉道士神色微肃,他座下大弟子一步上前,肃然说:“谢师弟之死我派尚未查清。诸位若肯在小观盘桓数日,等查清之际,我派自然将一切公之于众。”

人群中传来冷冰冰的笑声,正是刚才说话的飞虹仙子。

天玄会盟主此时开腔,他的声音虽淡,却准确地传入了无极广场中每一个人的耳朵里,直如对面交谈,一身阴阳倒乱决极为精深:“该不会真如谢少侠所说,一灵观打算将孤鸿剑据为己有?”

“荒唐!”大弟子阳炎直斥道,“谢师弟乃琼燕之子,且亲自拿了孤鸿剑上山求庇,孤鸿剑本就在一灵观之中,谈何‘据为己有’?”

“可笑!天下至宝有德者居之!”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一灵观想独占孤鸿剑,因此将拿到了孤鸿剑的琼燕之子谢思德杀死,少了一个分羹之人!”

“不错,将孤鸿剑拿出来,否则此番决不能善了!”

“小心防备他拿了一把假的出来哄骗我等!”

无极广场上一时间热闹非凡,众人群情激奋,许多人都已经将手抹向身上鼓囊之处,便要将那武器拿出!

这时明心和尚高声宣了一声佛号,如舌绽春雷;傅清秋同时以指一抹剑身,金钩剑当即发出一声亢若龙吟之音。

广场的声音暂时被压下,在场诸人都有些许忌惮之意。

最后是之前没有出声的晴日书院院主作为众人的代表,上前沉声道:“不知神僧与庄主是何意思?自古以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谢思德与我等虽素未平生,但我等此番聚集在此为他讨回一个公道,也是出于江湖之公义——我等此番前来,只向掌教求两个答案,一者孤鸿剑,二者谢思德之死。”

这句话便不适合由别人来回答了。灵泉道士终于开口:“谢思德之事本观自会给出交代,至于孤鸿剑之事……”

“诸位想要一观孤鸿剑并无不可。”灵泉道士淡淡说,“本观对孤鸿剑中宝藏并无染指之意。然而孤鸿剑乃我弟子琼燕之子携入观中,琼燕也为这把剑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思德此前与老道密议,字字泣血,说的却不是如何为他父报仇,而是将孤鸿剑、以及孤鸿剑中的秘密一同埋葬。等查出杀害思德的凶手之后,本观自会在诸位同道面前,将孤鸿剑就此销毁。”

众人一阵大哗!

还是晴日院主上前。他双目炯炯盯住灵泉道士,问:“孤鸿剑销毁之际,我等是否能传阅观看?”

“不可。”灵泉道士道,“藏宝图便在剑身之上,一经传阅,销毁之意不复。”

“道长可有办法证明你销毁的就是真正的孤鸿剑?”

“届时贫道自会请明心大师与傅庄主上前鉴证。”灵泉道士道。

“明心大师与傅庄主确实一时人杰,在座诸位想来不会质疑他们帮一灵观圆谎……”晴日院主缓缓说,但声音将歇之际,他话锋突地一转,声音再度变厉,“那道长可感保证自己没有看过孤鸿剑上藏宝图,将孤鸿剑销毁之后,世间再无一人得知孤鸿剑宝藏所在?否则按道长方才之意,此番销毁与不销毁又有何意?!岂非只将一个秘密从死物上转到活人上?只将武林中的风雨从一件死物上转到一个活人上?”

灵泉道士目光如剑,直直盯向前方之人!

他神色严肃,掷地有声:“三清道尊在上,一灵观百年声誉在此,此番将孤鸿剑销毁之后,若江湖中再传出孤鸿宝藏一事,一灵观责无旁贷,倾全观之力追缴此事相关者;老道持身不言,亦当亲面三清道尊谢罪。”

百年教派非同小可,灵泉道士这句话一出,太极广场中主人都觉语塞,一时多少顾忌,不能再行逼迫。

傅清秋见灵泉道士已控制住了广场中的言论,便上前一步,准备尽快将这事情定夺下来:“既然诸位没有其他问题,那么便由一灵观先彻查谢思德之死。本座相信,一灵观百年清誉,将还谢思德一个公道,也将为武林平息一场纷争。”

人群中忽然传来了一声讥笑,如夜里夜枭的咕哝那样鲜明。

众人的目光齐齐转向讥笑声传来的方向。

便见一位并不怎么眼熟的中年汉子分开人群走出,他身量不高,既獐头鼠目,又有一对招风耳,看上去十分猥琐。

有认识他的人当即就说了:“这是听风耳杜无几。”

认识杜无几的人不多,但听风耳却是江湖上赫赫有名之辈,乃是处黄泉宫之外一等一的消息灵通之辈。而黄泉宫乃一个势力,杜无几却是一个人。其中难易简直高下立判。

分开人群走出来的杜无几却并不急着解释自己刚才的那声讥笑,而是对周围的人团团做了个揖,然后问:“敢问诸位大侠,若一个江湖之辈有力气用在欺压妇孺,调戏女子上,他可配称一声大侠?”

“狗屁的大侠,一个淫贼!”

“淫贼人人得而诛之!”

“好!”杜无几又道,“这位淫贼尚算得是一个名门正派,一时头脑发热得了手之后,并未狠下心肠杀人,而是慌不折路逃走。此事若由此结束,也不过一起无头冤案,那被玷污了的少女虽天塌地陷,到底也在数年磋磨之后重新生活。”

“但坏就坏在——”杜无几目光在一灵观的人脸上一一滑过。

能够来此的人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只从这一个小动作,他们已经得到了暗示,一时几乎屏息凝神。

“坏就坏在——此后数年,淫贼已经成为高人,与那少女再次相遇。因淫贼当日蒙面,少女并未认出对方,但淫贼认出了少女,他心中惊恐,既不想见到少女,又害怕少女手中拿着能够让他身败名裂的证据,于是便虚情假意,蓄意接触。”

“少女见这位高人对自己如此不同,一颗芳心自然就系在了他的身上。当两人情酣耳热之际,少女将曾被奸污一事告之,淫贼自然追问可知对方究竟何人,少女自然否认。淫贼得了这定心丸之后总算松了一口气,为了弥补少女,于是决定与少女成亲……”

“若到此时,不失为一段佳话?”人群中也有人疑道。

仅有的几个女性中,飞虹仙子柳眉深皱,哼道:“狗屁不通。”

“不错,若到此时,不失为一段佳话!”杜无几又说,“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淫贼在心情松懈之下,与友人说出了这段陈年往事,友人也说了‘只要将人娶了,不失为一段佳话’……奈何这段佳话竟被少女听见!”

“这少女乃是性烈之辈,听完之后甫一回房,便横剑自刎,只在屋中留下一行绝笔,两个成语,乃‘有眼无珠’和‘狼心狗肺’!”

“诸位是否觉得这个故事的最后结尾的血书情节有些耳熟?”杜无几问众人。

而后他又霍然转身,问灵泉道士与另外一人:“道长,你是否觉得耳熟?傅楼主,你是否觉得耳熟?”

他再转身问众人:“百年清誉!出了这样叫整个江湖都不耻的事情,一灵观却兀自包庇凶徒,江湖中无人耳闻丁点消息!一灵观有什么资格说出百年清誉这四个字来!这明明是一介——藏污纳垢之地!”

慵懒地靠在金辇中的傅听欢终于缓缓起身,他的目光再一次在广场中众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杜无几与灵泉道士脸上。

他说:“不错,此事我当与一灵观再做计较。”

山顶上拂过太极广场的风,突然冷了起来。

第57章

“这是怎么回事?”旁观了一会的萧见深这时终于低声问傅听欢。

有半幅白纱遮着,众人方才只见萧见深执壶为傅听欢倒茶,却不曾见傅听欢除了支住下颚的那只手之外,另外一只放在膝上的手已被萧见深握住。

萧见深本只是将这只手握在掌心内按摩,但后来广场上的对话实在太过冗长无聊,他便百无聊赖地从自己衣服的刺绣处抽了一根红线出来,先在傅听欢的尾指上打了一个结,接着又在自己的尾指上打了一个结。

如此便是一线牵两指,两指同心连。

傅听欢情知真正的孤鸿剑在自己手中,广场上的所有人都正在为一柄假的东西机关算尽。

若换到往日,他少不得暗中得意,见缝插针地在这局势中攥取利益。

但今日也不知为何,自跟萧见深坐在一起之后,他就有些心浮气躁不能定心,尤其当萧见深取了红丝线,仿作姻缘线将两人的手指牵上的时候,他虽面上不见如何,心中却早已心花怒放。

他自刚才说了一句话之后也不再急着去管外头的那些人事,而是回了身,同样低着声音回答道:“……是一桩陈年恩怨,杜无几所说的故事,女子是危楼中人,男子则是一灵观上任观主的老来子,身份特殊辈分又高。所以此事发生之时,一灵观不愿伸张,想将那男子保下,于是私下与我有了默契,从此不管危楼除卑鄙阴险之外的其余行事。”

萧见深略一沉思:“倒不闻一灵观除了灵泉道长和他的几个师弟之外,还有别的德高望重之辈。”

傅听欢一哂:“其人自事发之后就在后山石洞中修行,虽嘴上没说,但知晓当年之事的人也都知道他去闭了死关,只怕此生不会再出现人前。”说道这里,他停下来,目光斜掠过广场中人,“……但现在,恐怕是出来不行,不出来也不行了。”

先有“听风耳”杜无几说故事在前,后有危楼楼主傅听欢承认在后。

广场上的群雄不由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嘈杂而响亮的声音在一灵观的上空此起彼伏,灵泉道士放眼看去,但见方才还有所克制的群雄俱都面露不屑与厌恶,而他特意请来帮衬的傅清秋与明心和尚,也是眉头深锁,面露不解。

一时之间,他掩在宽大袖袍中的双手都微微抖了起来。

晴日院主方才多次代表众英雄说话,此时他将手一按,大家也不由略略安静,只看他说话。

他目光灼灼,盯着三人:“道长说贵观百年清誉,若此事当真,我们不妨先来处理了这件事,再谈其余。”

灵泉道士三者都有些静默。

然而不过多久,傅清秋掩在发后的耳朵轻轻一动,突然出人意料的踏前一步,点头开腔,道:“不错,此事是该要先行解决,本座相信灵泉道长为人,会给诸位一个满意的答复的。”

逼迫一灵观的群雄顿时一愕,不知站在灵泉道士那边的傅清秋为何突然说出了这句话。

倒是灵泉道士与明心和尚先后听见了什么,目光俱转向了同一个方向,灵泉道士的面色更几乎严肃起来——

一个小道士很快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他形容狼狈,连滚带爬地从远处跑到灵泉道士面前的时候,灰色的衣摆处已经沾了大片的血迹。

众人又见这小道士满面悲恸,只以为这一灵观又出了一条命案,却不想他重重顿首,哭道:“秉掌教,师叔他老人家已经仙逝!”

灵泉道士虽已有预感,真正听见的时候依旧心中大恸,险些一个踉跄。

前掌教乃是他的恩师,待他如亲子;这位老来子出生的时候,灵泉道士已人至中年,再看小小的幼儿,也只觉如自己亲子,正是如此,当年之事出来之时,灵泉道士如何也不能不留情面,以门规处置对方。

没想到到头来还是这个结果。

白发人送黑发人,恩师之爱,抚育之情,俱不能全。

但他很快定下了神来,他问了一句:“……是如何走的?”

小道士涨红了脸。

他说:“这里的交谈传到了师叔耳朵里……师叔听见了……说‘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就……就蓦然拔出墙壁上的长剑,剖开胸膛,取出心脏……说‘芷白,我虽对不起你,最后却是爱你的,你说你有眼无珠,说我狼心狗肺之际……恨不能剖给你看,现在你看见了……它还是红的……’”

“说完这一句话之后,师叔就气绝了。”言罢小道士衣袖掩面,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