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梦里长安躲雨人
醒林清了清嗓子,放缓脚步,尽力从容的走向母亲与小妹。
母亲这些年,三两年才回一次家,比过年还稀罕。
母亲携了醒林的手,只问他的身体,外间的闲话一句不问。
小妹在母亲另一侧,紧紧地贴在母亲怀里,瞪大眼睛望着这个没见过几次的亲生哥哥。
醒林乐过头,逗着小妹,一边引着母亲回他们的幽独小馆,一边悄悄问师弟,可有禀告父亲。
师弟答马上就去,醒林想了想,让他只管帮着拾掇行礼,自己亲去禀告。
他的伤风一瞬间好了大半,只觉身体轻盈的很,一路小跑着去了大殿后院,那里是父亲日常起居之所。
他方一进院,虞上清便听到了,见他脸红气喘红光满面的跑进来,有些诧异,毕竟,在平日里,他连踏进院门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虞上清问道:“你的病好了?怎么出来了?还这般开心。”
醒林的心里自有他的小九九,他笑道:“母亲来了,小妹也来了,正在幽独小馆放行李呢。”
虞上清一愣,道:“那……那很好……”
醒林立刻追击,“父亲还未用晚膳吧,正好去幽独小馆,一起用。”
他的话语透着欢喜,几乎令虞上清不由自主便随之动作,虞上清双手扶着座椅,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在地上转了一圈,见袍子挂在衣架上,伸手便欲拿。
手将碰上衣袍时,他停住了。
他想,他们已三五年未见面,谢氏来岛,有时连禀告他一声也不,只看醒林,住几日便走,此时他去了,合适么?去了说些什么?说些委婉挽留的话么?说完之后如何呢?二人如往年般不咸不淡的过日子么?
想起二人那些年过的日子,话不投机半句多,他不舒心,她也不舒心。
虞上清的手放下,没有拿衣袍。
他身后,醒林脸上的微笑消失。
醒林面无表情,心想,“我乐昏头了。”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醒林回眸,只见一角水红色的衣衫一闪,那人影似是在门口顿住,向一旁飞快的掠过。
远处传来低低私语声,过了一会,一个碧衫弟子手里提着大食盒走了进来。
那食盒打开,两荤两素,全是精致小菜,一望便知调制的十分用心。
醒林无情无绪地想,“原来父亲的晚饭已到。”
虞上清与醒林各自站在餐桌一侧,俱盯着这一桌菜,这只是普普通通一桌饭菜,不知为何,虞上清脸上火辣辣的。
他轻咳一声,有些尴尬。
他道:“我不知你来,不知你母亲小妹来……”
他话音未落,摆饭的弟子从最下一层掏出三个碗,熟练地摆在桌上,掏完碗又去掏筷子,掏到一半,终于默默地抬起脸,察觉气氛异样,弟子顿了一顿,将多余两幅碗筷悄无声息的装了回去。
……
虞上清更尴尬了,胡言乱语道。“我这里已备好了饭……我就不去了,不然你与我一起吃好了……”
醒林笑笑,向他行礼,道:“不必了,父亲。”
他行了一礼,转身出门,留下虞上清在空旷的大厅里。
餐桌上放着精致丰盛的菜肴,虞上清有些疲惫,手撑着桌边坐下。这么些年来,没人陪他用餐,可他不能总是一个人吃饭。
醒林一路不停,直走到幽独小馆外才顿住。
此时,天色已昏,幽独小馆的纸窗上映着昏黄烛光,不时传来欢声笑语,小女儿的独有的娇俏滑稽,引得谢氏又是笑,又是训。
醒林在外含笑听了一阵,这才进门。
母亲见了他,倒是收了笑意,仿佛见了珍贵脆弱的古董,怕声气太大,震碎了他。只是温言问他些起居日常。
方才馆内亲密放肆的气氛大变,母亲不敢多问,怕问多要掉眼泪,醒林也不敢多说,怕母亲听多掉眼泪。
二人同时怀揣着未对方着想的心,可说的反而泛泛。
一时传来晚饭,自小,谢家规矩严明,餐桌上从来是食不言。可自母亲走后,东山派便没了这规矩,父亲在餐桌上永远谈兴最高,他耳濡目染,习惯了热闹的餐桌。
如今,再次与母亲同桌而食,这样寂静的气氛,似令他回到童年一般,反倒不适应了。
饭毕后,小妹困了,扭骨糖一般往母亲怀里钻,母亲左手拍右手般的抚着她的背,母女之间的亲密无间,是成年儿子只能艳羡的。醒林在旁看了一阵,退了出去。
幽独小馆外,竹板小桥蜿蜒曲折,细雨伴着斜风钻进宽松的衣领中,温热的肌肤乍遇冰凉,醒林不禁缩了缩脖子,双手抱住臂弯。
他回首,身后的小馆窗纸昏黄,上面映着母女俩的影子,还有笑声隐隐。
斜风吹动额发,他低着头,轻而浅的一笑,抱紧双臂,在雨中小跑起来。
从幽独小馆回自己房内的路上,有两条路,一条近些的大路,直接连通两处。一条远些的小路,要路经虞上清的后院。
醒林抱着双臂在小路上一路小跑,路经后院时,偶然驻足,隔着女墙,隔不断院内的灯火辉煌,大厅中人似在用餐,边用餐边有中年女子与年轻男子的说笑声透过女墙,传了过来,间或也有虞上清的说话声。
父亲最爱的便是这般热闹的餐桌。
女墙影暗,醒林听了一阵,小跑着走了。
他走了一阵,念及自己卧房被寒灯冷,而如今夜还很长,不由得调转脚步,随意划了小舟,向对岸小镇上行去。
小镇上沿岸灯火早熄灭了大半,只有逢霁楼灯火通明。
醒林停了小舟,弃船上岸,他进了逢霁楼和熟人打了招呼,在内湖对岸自己惯用的小厅安坐,这里宾客欢饮,歌女穿梭,锦幔耀眼,烛火辉煌,人间喧闹处,便是如此了。
他点了几盘瓜子杏仁果脯肉干,琳琅铺了满桌,他在满桌吃食前,随意趴下,安静的听着对岸的歌女唱新曲儿。
早先,逢霁楼跟着市井流行,偶然会有一两首有关那魔窟的歌儿。
今夜,新曲儿一首接一首,或有抒情或有叙事,唱尽世间百态,醒林玩着茶杯,听了一宿,并没等到他想听的。
老板小心翼翼的亲自上了新茶,察言观色的陪他聊了几句,醒林含笑送她离开,回到桌前,低头想了想,失笑。
天已微亮,他出门,借了逢霁楼的马,漫无目的的向远处疾驰。
日上三竿时,路遇一座大些的县城,他牵着马,一路闲行,遇着最大的一座茶坊,里面老先生抑扬顿挫的说书声,伴着茶香,伴着上午时分特有的尘土味,从茶坊缓缓飘来。
醒林有些兴致,将马拴在茶坊外,进去点了茶果,预备在此处消遣一阵。
虽是上午,但听书的闲人也不少,桌子满了大半,醒林捡后面安静处坐了。
台上说书人一直絮絮讲着书生小姐的闺房故事,醒林茶喝了四轮,果盘空了一半,摸了摸饱胀的肚子,叹了口气,解下钱袋,喊了一声,“小二哥……”
台上的说书人忽而一敲锣鼓,换了个故事。
“这一段书说到此处,欲知后事如何,明日再续。咱们接着说昨日中午的故事,今这段名‘守灯人巧计救胡侠,小魔尊痴送金蛇圈’”
小二哥正忙活,把白毛巾往肩膀一搭,一路小跑过来,笑道:“客官,您有甚吩咐?”
醒林把钱袋收了起来,一脸淡然,“再给我续一壶茶。”
小二哥麻利的提起茶壶,吆喝着,“好嘞!您稍等。”
第三十九章
那说书人须发花白, 一张小鼓,一口秃牙, 故事讲的一波三折,辞藻火辣,情节离奇,他讲守灯人放走胡争如,“他裹着黑衣, 将那美艳无双的脸庞蒙上黑布,悄没声息的潜进养尸阵,那养尸阵洞口镇守的一百八十号恶鬼,一闻活人气味便猛地扑来,他们哪知道自己迎来的是何等人物!那守灯人身负天下至高的修为, 但凡出手, 必定尸堆成海, 血流成河, 只见他祭出宝剑,一剑灭一个恶鬼……”
醒林连连微笑。
那说书人唾沫横飞,抑扬顿挫, 说至小魔尊得知胡争如逃了, 欲要去追,“小魔尊一听属下禀告,那还了得?!将坐在大腿上的人儿一手推开,气的头发胡须倒立!当即大喊,‘拿俺的大枪来!’那守灯人被推倒在楠木椅子上, 计上心头,将手中玉碗往地上一砸,那玉碗里的燕窝洒了一地,又将桌上的金盘一掀,盘中的野驼蹄滚了满桌,他小腰一拧,指着那小魔尊道,‘你这冤家,日日花言巧语糊弄我,今日说甚向我赔罪,骗得我来,没说两句话便要走,今日你敢出这门,可别再来了!’那小魔尊虽身高九尺,虎背熊腰,却缩成个鹌鹑样儿……他战战兢兢的地将怀里的金蛇项圈掏了出来,‘可不敢骗你,诺,这是外面刚献上的项圈,这形状,多别致,我特地给你留的……’”
醒林笑不可抑,伏在桌上,肩膀颤抖,好不容易才抬起脸,抹了抹眼角的湿润。待这一段书说毕,他唤来小二哥,打开钱袋,摸出最大的一锭银子,指了指说书人,给了小二哥。
小二哥欢天喜地的去了,醒林一中午又灌了三轮茶水,摸着肚子站起来,伸了伸懒腰,出门牵马,沿着大路慢慢向家走。
夕照湖岸,水光粼粼,一人一马,逆光行走。
徐风吹动他的额发,他转过眼,望向闪闪波光,放下手里的马绳,捡起脚边的小石子,朝遥远的湖面扔了出去。
湖面轻响,荡起一层涟漪,紧接着又一声轻响,又荡起另一层涟漪,第三声轻响声音渐弱,荡起小小一圈涟漪,没两下便不见了。
醒林驻足望了一会,继而转过身,牵着马,徐徐前行。
从那之后,他除了陪母亲外,便是去外地的茶坊消遣。来回奔波几十里地,一人一马,十分快意。
有时从茶坊出来,他也在热闹集市上逛一逛,他爱逛书摊,时常翻一翻话本儿。
捡着他想要的,便塞到怀里带回去,或是带去逢霁楼,在自己的老地方,躺在榻上,研读一下午。或是带回东山派,夜里挑了灯,窝在被窝里,借着一豆昏黄的烛光悄悄地看。
看着看着,便笑了。
这一日,母亲休息,醒林出了门,去逢霁楼例行晃了一圈,骑上马,慢悠悠地向县城行去。
进了县城,他熟门熟路的去了茶坊,将马栓起,找到后排的老座位,要了茶水果脯,预备坐一中午。
谁承想,今日说书人已说到了魔尊复生后占下玉房宫这一段。
茶坊里的茶客有了争议。
有茶客道:“别的不提,这魔尊倒是当得起痴情二字。”
另一个人道:“想想东南海边死去的数十万人吧,听了几本书,就对魔头赞上了?”
先前那人道:“就事论事而已,在情之一字上,魔尊确实对得住这守灯人。”
另一人道:“守灯人遵从师尊的安排,为了仙门,为了无数苍生,必须这般做,我问你,如果是你,当时的境地,你待如何?”
先前那人道,“话虽如此,但,这人确然凉薄了些。”
周围起哄的闲人附和另一人的话,“他不凉薄,咱们就没命喽。”
第三个人道,“人家忍着恶心,委身一个男子,救了你们性命,还容你们这般说三道四,真是不值!”
第四个人道:“如今仙门可把这人夸到天上了,恨不得当祖宗供起来。”
他又道:“但,我听一大仙门的弟子偷偷说,其实这守灯人办的事儿,令他们有些不解,比如那仙家好不容易炼制的天地鼎,是怎么让魔尊得去了?魔尊得了为何在生死关头也不提起?还有,那守灯人要天地鼎时,在各位掌门面前说的天花乱坠,怎么潜伏在魔尊身边许久也未得手?”
“那是魔尊啊!那是好得手的?”
“不过,确实可疑之处太多,你说这些掌门怎不叫那守灯人出来问问?”
“叫了,叫不出来,他父亲也是个难说话的,不好硬叫。”
“那弟子还说,仙门暗地里传,那守灯人其实对魔尊有情呢,只是如今这守灯人就是个活祖宗,没人敢在台面上说……”
三个声音同时响起。
“胡说,人为仙门牺牲,你们还要玷污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