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WingYing
季容感到好笑而无奈,又有一丝纳闷在心绪里头——难不成,就像嫪丑说的那样,是他太宠无极了。
这段日子,季容是故意冷着无极的。少年居此高位,难免乖张,他原先笃定要让无极好好收敛,这时候就说,你这么多天不进宫,怎么一来,就晓得摆脸色给寡人看了。
无极握紧拳头,说了一句“不敢”。季容见到他这副强忍委屈的倔强模样,心中愈发不舍,不禁一叹,先服了软,让无极过来。无极说,这与礼不合。季容怒极反笑,说,你逾礼的事儿还干得少了么?
无极猛地抬眼,那双眼睛像两池深潭一样,跟能吸人魂儿似的。季容微微一愣,还没出声,无极就站起来走向他。站在齐王跟前时,无极看着那张清俊的容颜,不自觉捏了捏掌心——如果王上知道,他……还想做更逾礼的事情……
季容就近打量着无极,发现他似乎瘦了点,脸庞更加尖削,两眼下有着青影,好似几天几夜都没睡好。季容便知道这少年有多纠结,心里也不知道该恼自己还是对方,说,寡人不召你,你打算永远都不进宫了?
他话音一落,无极就应道,王上身边有了美人,自然不需要无极了。这句话他回答得极快,像是早就在嘴边一样,随时要一吐为快。
季容听出他满腹怨气,不知该怒该笑,无奈说,你胆子越来越大了,连寡人的后宫都要管了。之后不等无极应话,季容又收敛神色,说:寡人听闻,近日,你收了个女奴。
无极微怔。他早知道齐王必定会在他身边安插眼线,只是未想到季容直接了当地说了出来,更没料到,季容已知那女奴的存在。他觉得四肢微冷,却又有一股浊气压在胸口,他甚至想问——那王上知不知道,每个晚上,他压在那个女奴身上的时候,嘴里叫的是谁……
季容以为自己提起女奴,无极感到不快,心里不知为何一揪,面上只皱眉说,你要什么样的人都可以,可那女子总归是个贱奴,配不上寡人的将军,过段时日,寡人再给你挑个知书达理的女子。
无极应:无极不要其他的女子。季容以为他喜爱那女奴至此,不禁有些动怒,却看眼前的少年抬起头,这时候的无极看起来竟是如此脆弱易碎,他几乎是带着祈求,嘶声问:“无极想要的是谁,王上莫不是……真的猜不到么?”
齐王怔住之际,外头通报说王后驾到。
第十四章 下
闵后带着食盒进来,无极姗姗立起,向王后请安。闵后素来观察入微,已留意到王上和无极神色各异,只是面上不显露声色,对无极也十分亲切。
少年爱慕齐王,他实也是度量极窄之人,否则也不会因为季容宠爱小郭氏而大为不满。可比起小郭氏,无极心中真正最妒忌的人——是王后。闵氏和季容相会于年少,而季容唯一的儿子也出自闵氏,三十年来闵氏专宠于后宫,两人之间的情谊,岂是区区一个小郭氏能左右得了的。
闵后做了膳给齐王,两人同坐一案,按照规矩,王上用饭,便是王后也不可同桌,两人就像寻常人家夫妻,画面和睦融洽。无极只觉心口渗出无数的苦汁,那里头,还粹着毒。他已经识得了欲望,看着王上的目光再也不是单纯的仰慕,连日来的夜晚,他在梦里搂抱着这天下最尊贵的男人,死命地侵犯他,然后将全部都射在他的身子里……
这时,王后眼角的余光瞥向无极,无极的眼一直看着齐王的侧脸,眼底又黑又深,闵后微微觉得心惊。发现闵后察觉自己的目光,无极不仅不惧,甚至大胆地将视线迎向王后。季容浑然不察,还转头看向无极,命嫪丑将王后做的几个糕点装进食盒,让无极带回去。
无极谢过王上王后,脸色无异,接过食盒,平静地告退。
时辰渐晚,宫里已经掌灯。闵后伺候季容更衣梳发,两人说起年少时的事情,最后说到了太后故去……闵氏放下了篦子,走到季容跟前,缓缓屈身跪下。季容忙要将王后扶起,就看闵氏目光盈盈,说,妾斗胆,自请今夜留下伺候王上。
季容以为太后守丧为由,已经有四、五年不踏进后宫。在那之前,闵氏比谁都清楚,其实季容一直都不怎么碰她们——若只有她也就罢了,她发现,季容几乎不碰任何一人。女人的心思是细腻的,她自问和季容夫妻三十载,饶是季容待她和她的母族再好,她却总觉得自己走不进王上的心里头。有时候,她甚至认为,他们这样,根本就不像是夫妻……
闵氏不知齐王的秘密,她只是不能明白,季容为何视欲望为洪水猛兽。就看齐王脸色青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这禁宫之中,他最信任的其中一个人,就是王后,可就算是这样,他至今都没有勇气,亲口向王后道出他的苦楚……
忽地,季容觉得胸口微窒,闵后抬头看见王上唇色苍白,吓了一跳,急忙唤嫪丑。内侍总管忙去柜子取了药丸,劈了一半,给季容合水服下。季容缓过来,王后一遍遍拍抚着他的背,担忧得两眼泛红,又责问嫪丑,王上有心疾,为何没人告诉她。季容安慰王后,原来是他让宫人隐瞒的,王上有疾,怕会令朝中不稳,尤其太子还年少,至少,他要撑到太子成年,将一个强大的齐国,交到太子手里。闵后心疼不已,慢慢地将头靠在王上的怀里。季容搂住她,嘶声说,你是寡人唯一的王后,也是太子的母亲,将来寡人不在,你要替寡人看着太子。闵后极是感动,而且有了季容的保证,至今而来,她心里诸多的不安,总算都消泯而去。
三日后,无极受王后召见。
王后传唤将军,这点来说,十分奇怪。王后在花苑接见无极,从头到尾,王后的态度都很是亲切,无极虽然不冷不热,对王后也很是恭敬。然而,二人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
无极有所不知,他对王后心生妒忌,王后的内心深处,又何尝不忌惮这个美丽张扬的少年将军。季容对无极的偏宠,闵后全都看在眼里,无极生死未卜之时,季容食不下咽、夜不能寐。至此,闵后比谁都清楚,季容对这少年,远非君臣之念。
两人彼此试探,提及王上时,王后叹道,朝臣皆不知,他心里有多苦。无极应,以后,都有末将在王上的身边。王后一笑,说,将军有心了。无极亦是轻扯嘴角,之后婉拒了王后的赏赐,抱拳告退。
王后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双手揪了揪,又松开来。侍女扶起王后,轻蔑地说了句,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主儿。王后说,只要王上的心里,有本宫还有太子,那就够了。
齐王和群臣商谈和楚国议和之事,季容认为先前的恶战,齐国虽胜,也损耗极大,当休兵养民,所以也趋向于议和。无极难得未再反对,只是商谈让楚国割地时,无极将匕首插在了兽皮地图上,他以一种极其强硬的姿态告诉齐王和其他朝臣,齐国必须得到的,只有这一块,那就是皋奉。
第十五章 上
楚国使臣脸色微变,奈何处于弱势,只拜下道需回书给楚侯商量此事。无极却说:“皋奉我们要,楚国答应割还给齐国的那三座城池,我们也要。”若然不应,就要兵伐楚地。
此话一出,不仅外使,齐国群臣亦议论纷纷。使臣汗流涔涔,终决定向季容死谏,一举撞向柱子。季容大惊,不得不暂停朝议。
书房内,季容和几位心腹重臣议事。长安侯荀启站出来,道说两国相战,到底还秉持着君子之道,齐国若一意孤行,齐楚之间,就再无交好的可能,传至天下,也会令其他诸侯寒心,不利于长远的太平,这是主动挑起战端啊!数人纷纷附和,然而,季容迟迟不应。
后来,齐王留下武安侯韩绍,问他就此事如何看待。韩绍分析道,皋奉为楚地边城,北临西凉,东迎赵国,贸易上四通八达,军事上亦是险要之地,故一皋奉可抵楚国十城也。
他看着王上,别有深意道:“如此来看,千骑将军为齐国谋算的,不是楚国,乃是这个天下。”
韩绍退下后,过了没多久,外头就通报说千骑将军求见。
无极一进来,就卸刀跪下,他不与国主商量,就在朝上大放厥词,致使王上陷入两难之地,故此来向季容负荆请罪。季容原先确有怒气,只是他到底比谁都明白,无极所做的,都是为了齐国,又看他老老实实跪着,有气也发不出,说,你先起来罢。
无极却动也不动,季容皱眉,问他为何不起来。那鸦羽似的长睫低垂着,无极说,无极恳求王上下诏,令楚国割让皋奉,否则,无极不敢起来。季容用力拂袖,愠怒道,什么时候连你都敢威胁寡人了?无极两肩一颤,抬起眼来。季容看到那双眼,他从不怀疑无极对自己忠心,说到底,无极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齐国。他的气顿时消了一大半,坐了下来,说:“你总是在给寡人出难题。”
无极知道季容已经软和下来,说来说去,他已经摸透了齐王这个人。季容嘴硬心软,色厉内荏,绝不会降罪与他。只看季容心烦意乱,无极说不清内心是什么样的感受,他膝行到齐王身边,唤了一声“王上”。季容缓缓转向他,无极说,王上乃是贤德之君,有天下之仁,可若是不强取,莫说攫取天下,连齐国的江山都难以保全。
无极慢慢地将脸靠在齐王的膝头上,异常之乖巧。只听他用一种缠绵的语气道:“只要王上心里有无极,无极就愿意做王上手里的剑。”
季容轻轻地摸着少年的头发,他的手掌微微颤抖着。最后,他发出了一声绵长的叹息,对嫪丑说,寡人要立诏。
无极得了诏书,他对齐王抱拳,两眼泛着精光。他说,三月之后,无极会向王上献上皋奉。
季容看着那道远去的背影,手还在轻颤着。嫪丑等宫人跪在旁边,不敢作声。季容喃喃说,看来,寡人一直在养着的,是一只狼啊。
第十五章 下
皋奉在这千百年来为楚人地界,可现在齐王下诏令楚侯割让皋奉,迫使楚国使臣撞柱而亡。其余诸侯国从中斡旋,然而楚侯摄于齐国之强势,不得不同意此事,以求和于齐国。
但是,在皋奉的楚人却不愿意归属齐国,皋奉有一当世圣人陈鲂,年纪一百余岁,有圣言千万,弟子千余人,他们听说齐国欲强取皋奉,决定联合众人之力,一起抗齐。
无极领五万兵马直逼皋奉,驻守于城门之外,无论派出去的使者说什么,陈鲂等人拒不打开城门。无极离开临缁时,季容曾对他再三嘱咐,要礼待圣人,万不可伤害城中百姓,无极答应了季容此事,这才迟迟不对皋奉用兵。
使者回到营帐面见将军,无极坐在案前,手里拿着圣人所写的竹简。他一整个月来按兵不动,成天就待在帐中看书。使者告诉将军,陈鲂和其弟子依然不肯打开城门。
此事早在无极预料之中,他笑了一声。几位副将不知将军何故发笑,一个人走出来说,如此旷日持久,终不是个法子,而且皋奉位置险要,齐国大军在此,恐会让他国蠢蠢欲动。无极问他,皋奉城百姓有多少。那人顿了一下,答,二十万余。无极说,我军包围城池,外头的人进不了,里头的人也出不去,那你来算算,城中储备的粮草,又可以撑多久?
七月暑热,蝇虫翻飞。转眼,又过去了四十天。
皋奉城外一片死寂,无极坐在帐中,案上书简叠成一堆。副将中已有人沉不住气,想要强攻城池,此时使臣快步进入营帐里,说城门打开了。
开门的是皋奉郡太守,城中粮草已于十日前告罄,他们可为气节而死,可是又怎么能眼睁睁地看到城里的老弱妇孺活生生饿死,太守乃是陈鲂的学生,依从师命迎齐军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