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万山横
方犁见他言之凿凿,这才没接着往下唠叨。独自想了一阵,觉得诈死之法听起来虽怪诞,倒也不是完全行不通,遂爬起来要同嫂嫂商量去。贺言春却扯着他衣袖不放,道:“就这么走了?我给你出了这么好一个主意,你就不赏我一赏?”
方犁满心惦记着郭韩,闻言很敷衍地凑过去,在他额上亲了一亲,贺言春不满道:“看你魂儿都飞了!快去罢,商量完了,等你回来一起吃饭!”
方犁便转头去了隔壁院子,就见墩儿媳妇林氏正陪王氏坐着,两人拉家常。见方犁进来,两人忙起了身,林氏借口要去厨下催饭菜,避了出去,方犁便把诈死之法告诉了王氏。
王氏也是个有决断的,想了想道:“亏得叔叔想出这法子来!狱里牢头也和大郎相熟,正可托他行事。我这就回常平四下打点去。”
说着吩咐使女去收拾行李。方犁忙道:“先住一晚再说。等我明儿朝官府里告了假,咱们一起上路不迟。”
王氏想了一想,道:“我的意思,叔叔就别去常平了。你是个生面孔,去了反而惹人注意。我和娘家兄弟,都与那牢头见过面的,就由我们出面张罗去罢!”
方犁见王氏心思缜密,不由对她刮目相看,道:“我本也这么想的,只是怕嫂嫂和干娘都是女子,出门打点不方便。既如此,我叫墩儿和你走一趟。他是我家仆,为人忠厚,口风又紧,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他去做。我让他把账上钱都带上,若要花费,也只管找他。”
王氏不由心下感动,流泪道:“自打大郎出事后,路上遇见他从前那些狐朋狗友,哪一个不是忙忙地避开?唯恐牵扯着他们!再不曾碰到像三郎这般侠义的!难怪干娘要我老远地跑到京里来找三郎,她老人家识人果然比大郎强上许多……”
方犁忙道:“阿嫂休要伤心!干娘和阿兄救过我的命,我便舍尽家财去救阿兄,也是应该的。只是咱们也要先商量商量,回常平后要去打点哪些人比较稳妥。这事只宜悄悄地办,若走漏了消息就不好了。”
王氏连忙收了泪,两人细细计议起来,要从何处寻找尸体,神不知鬼不觉地换进去,又还要瞒过仵作等人,一直商量到掌灯时份,方犁才从房里出来,转头又把墩儿叫进去,把这事悄悄告诉了他,又吩咐墩儿打点行装、带足钱钞,从伙计中挑两个得力的人跟着,好同郭韩娘子一道儿回常平去。
等打发走了王氏和墩儿,方犁便琢磨着要为郭韩寻一处宅院藏身。地方既要偏僻,又要消息灵通。思来想去,没甚好去处,晚上躺在榻上和贺言春聊天时,忽然想到二人初相识那年,在清水镇上的一段奇遇。这清水镇地处偏远,却又是两条官道交汇之地,商旅来往间,各个地方的消息,真真假假的都有,。当初他和贺言春流落河岸时,记得那旁边还有一处荒宅,若花气力修整一下,是个极好的隐居之地,正适合郭韩藏身。
方犁越想越兴奋,顿时也不睡了,连夜爬起来给伍全写信,让他托人把清水镇旁边山林里的那座荒宅及周边山地都买下来,再另雇人手,尽早把宅子收拾出来。他写信时,贺言春就蹲在旁边看,见他为郭韩如此尽心尽力,不由打翻醋坛。好容易忍到方犁把信写完,笔都来不及搁下,便把人扑倒,又啃又咬,还挠着痒痒肉逼问他最喜欢的人到底是谁。方犁笑得透不过气来,叫了几百声心肝好人儿,这才被饶过了。
等信送出去后,方犁便在京中坐立不安,时刻担心常平那边。这日他从铁署办完公事回来,刚洗过手脸,外头就有仆人来报,说是有人上门求见。方犁还以为是常平来了消息,慌里慌张地往外跑,及至到了门口,才见外头站着一位老者,却是京西兵器坊的崔老爷子。
原来去岁方犁去找崔老儿,商议打造战车的事。那崔老儿和徒弟画了图纸,照着打了一辆,见方犁迟迟不来,只得放在家里。他是个痴人,平日无事,便对着那兵车琢磨,还让弟子们也都想出些改进的法子来。师徒几人动手改装了几遭,最后连他自己都满意了,才带着人推车上京,要让方犁也瞧一眼。
方犁闻言又愧又喜,忙跟着崔老儿去客栈看战车。等到了地方,崔老儿揭开麻布,就见那车四尺来宽,前头有盾,可以避箭;盾上凿有小孔,恰可供车后士兵射击瞄准;车后铸着巨弩一张,可四箭齐发。车旁铸着铁环,可用铁链相互勾结。最精妙的是整辆车车身小巧,若遇山路通行不便,还可以拆卸下来,用马驼过去。
方犁粗粗一瞧,便连声赞好,见车旁勾连的铁环只有一对,又建议崔老儿多铸几对,铁环被拉坏后还可替换。崔老儿连连点头,让徒弟们记下,回去就改。两人聊了几句,当晚方犁便把师徒几人请到自家去住,又派人给贺言春送了信。第二日一早,他陪崔老儿用过饭,便去徐久处禀报了此事。徐久忙亲自过来看,看完当天就进了宫,把打造战车一事奏报了皇帝。
过了两天,皇帝便召众人进宫,连战车也一并带去。崔老儿不料竟会面见天子,顿时着了慌,到了御前,两腿抖得不成样子。直到后来,等皇帝问起车上诸物的用处,崔老儿这才定下神来,细细讲解了一番。皇帝见他说得清楚,一高兴,便赏了他几领锦帛和一套衣裳,让崔老儿进匠作府当个中丞,专门指导战车铸造一事。
崔老儿惊喜交加,忙磕头谢恩。出宫后依旧去了方犁府上,千恩万谢地道:“做这车,原是长丞和侯爷的主意,如今赏赐却让我一人领了!只恨我胆小嘴拙,圣上面前,也没来得及开口替长丞表功,委实过意不去!”
方犁笑道:“说来惭愧,去年回来后我就把这事给忙忘了。幸好你师徒几人都是有心人,竟自个儿改造出来了。如今圣上嘉奖你,正是你应得的!”
崔老儿见他毫不贪功,心头越发敬重。在方家盘桓了几日,两人朝夕相谈,崔老儿说起自己平生打造的稀奇古怪之物,看方犁甚有兴致,便留了心。过了段时间,他去匠作府上任后,便让人送来一个小小盒儿。方犁打开来看,就见是个小小圆筒,上有机括,按动后圆筒便弹出一柄一指长的小刀来。且这筒身纹饰精美,一头带环,可当作佩饰带在身边。方犁把玩片刻,爱不释手,便系在腰间绦子上了。
且说皇帝见了那辆新式战车,想起贺言春来,便让人把他从西山召回来。贺言春回京后,去宫里见皇帝,皇帝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把宫女侍卫们都赶出去了,看着他道:“听说你到西山养羊去了?”
贺言春坦然道:“守陵事务不多,我便养了五头羊,有头母的已经怀了儿,过两月就要产崽了。”
皇帝的声音不觉就大了,吼道:“我让你去反省,你倒会寻快活!堂堂侯爷,竟去养羊,成何体统!”
贺言春跪在地上眼观鼻鼻观心,道:“臣不觉得有失体统。若非上蒙天恩,臣说不定现在还在乡野放羊。自古骄奢易,勤俭难。臣去西山反省时,想到上回犯的错,皆因平日里太过骄狂所致,所以才养了几头羊,想去一去身上这些臭毛病。若皇上觉得不妥,臣回去后不养了。”
皇帝满肚子气,顿时被他几句话说消了,指着他骂道:“你也晓得自己捅了天大漏子!若非獾郎和石头苦苦相求,我定要扎扎实实赏你几顿板子!滚起来!跪这儿装什么老实人!那战车你也看过了罢?做得可还合你心意?什么时候给我把兵阵练出来?”
贺言春低头站着,道:“虽跟臣想的差不多,但毕竟是新造出来的,好不好总要练过几回才晓得。臣在西山时,也把江老将军给的兵法书看了几卷,虽获益不浅,然终究是纸上谈兵,不敢在皇上面前瞎说。”
皇帝板着脸训斥道:“少给我推!你不是挺胆大妄为的吗?怎么这会儿又装小心了?明儿就给我滚回来,依旧去西郊兵营里练兵去!我这一天天的国事一大堆,你日子过得倒挺舒坦!也不晓得为朕分忧……”
贺言春诺诺应了,挨完骂,屁股一拍,去后宫里看皇后去了。姐弟俩说了会儿话,依旧出去了。两天后他重新执掌西郊骑兵营,日常排兵布阵,忙碌之余,忽然想起自己的羊,又让齐小白派人大老远地牵过来,养在方犁城外的田庄里。
平虏侯再次入京后,朝中文武们都议论纷纷。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贺言春在猎场射杀世子的事,也慢慢在京中传开了。晓得这事的人分成两派,有人认为平虏侯无法无天,迟早要栽跟头;有人却说他为世子辱骂下属而动手,当属有胆有义。但无论持何种观点,大家都看得出来,皇帝对这位小舅子,那真是偏袒到了纵容的地步。自此平虏侯在京中无人敢惹,都晓得这是个狠角色,动不动敢杀人放火。军中部将们却都认为君侯为保护战士名誉,竟肯置自已性命于不顾,对他愈加敬重起来。
第一百一十七章 醋生波
一直到七月底,墩儿才从常平返回。到家那晚,他带着一人进来见方犁。等把奴仆们都谴开,那人才揭了帏帽露出脸,竟是郭韩。
方犁又惊又喜,忙让胡安备上饭菜来,为他接风洗尘。席间细问详情,才知此行竟意外顺利。原来王氏和墩儿回了常平后,便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计谋行事,王氏让自家兄弟出面,悄悄重贿了牢头,因郭韩素日颇有侠义之名,那牢头平日里本就有些仰慕,再看见黄灿灿的金条子,顿时拍着胸脯承诺帮忙,又拉了自家一个当仵作的兄弟进来。仵作路子野,不知从哪里寻了具尸身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郭韩换了出来。当晚牢头在里边放了一把火,一连烧着四五间房,当中就有郭韩住的那间,等众人惊觉把火扑灭,换进去的尸身已是烧得面目全非难以辩认了。
郭韩出得牢笼后,并未即刻逃走,只偷摸着藏在城里。直到后来打听到自己的死讯报上去了,这才拜别母亲和娘子,和墩儿进京来了。
方犁恰好前儿才接到伍全的信,忙把自己在清水镇置庄园的事告诉了他。据伍全说,地已经托人买了,园子修整起来却要花些时日。方犁便让郭韩在京里多住几天,等那边修好了再过去。郭韩本就有意在京城逛逛,见他色色想得周到细致,也自感动,道:“回头我还是去外头客栈住着,四处看一回就走。你虽一片盛情,府上来往的人却多,若走漏消息,连累了你就不好了。”
方犁道:“我城外还有一个小庄子,平日只有几个老仆照看房子。明儿你过去住,我只说是颖阳过来的亲戚,有谁知道?客栈里去不得,南来北往的人多,万一碰上打常平来的人了呢?”
郭韩听他说得有理,这才点头应了。两人正在吃酒,忽然外头人报平虏侯来了。方犁猛然一惊,自己竟将这一茬给忘了。以贺言春的性子无事尚且要搅三分,若听说郭韩住进来了,岂有不闹的?为今之计,却要先瞒一回再说。
他忙朝胡安使眼色,胡安便请郭韩去别院歇息。郭韩听说来了外客,自然要避一避,忙起身随胡安往外走。两人才从回廊处转过弯,要打边门出去,就见外头已经进来了几个人,为首那人身形高大、英气逼人,远远看着,眉眼似乎有些面熟,却是想不起哪里见过。
郭韩正在思量,却见那人忽然回头看过来,眼神如鹰隼般锐利。郭韩心里一惊,忙转过头,若无其事地跟着胡安出去了。
且说贺言春看着郭韩背影停了片刻,扭头进了屋,就见房中小厮正收拾酒菜,便道:“来了客?”
方犁笑道:“你来了?哪有什么客,是墩儿从常平回来了,我留他吃了杯酒才出去了,你没碰上他?”
贺言春瞥了一眼身后侍从,摇头解斗蓬,道:“只远远地看了一眼,像是胡伯和他往外走了。”
方犁接过他身上斗蓬搭在架上,道:“你从哪里来?吃过没有?我让胡伯端饭来你吃。”
贺言春不答,只把侍从打发走了,这才坐到席上伸个懒腰,道:“吃过了来的。今儿跟他们打了场马球,好久没打了,这肩上有些疼,你来帮我按一按。”
方犁忙跪坐到他身后,一边在他肩上拿捏,一边笑道:“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从前叫你打马球,再不喊累的。如今也养得娇贵了。”
贺言春笑了笑,道:“太子和谡儿也去了,我好歹也是个长辈,总要陪他们尽兴。……是了,墩儿一个人从常平回来的?那边事情已经了了?”
方犁便含含糊糊嗯了一声,笑道:“听墩儿说,事情已是办好了。阿兄如今也救出来了。再托人给他上个假户籍,日后便能在别处安居乐业了。……多亏你的计策好,实在是高明得紧!”
贺言春不语,半晌才转头瞟一眼方犁,道:“好什么好!引狼入室了还叫好?”
方犁一怔,登时知道事情败露了,停了手爬到贺言春身边坐着,悻悻地道:“你都看见了?那还巴巴地来问我?”
贺言春打从看见郭韩起就憋着气,憋半天了,听了这话一挑眉,道:“我问两句使不得了?我就想看你是不是又要瞒我!”
方犁好气又好笑,推他一把道:“我总不是怕告诉了你,你那小心眼儿里装不下,回头又气着了?都是些陈年旧事,你说你现在还拿出来赌气,有意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