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万山横
贺言春拿起酒壶喝了口酒。刚才众将领讨论时,他一直没大作声,这时才笑了笑,道:“前两年咱们打蛮子打得狠了,他们心里也恨。所以这一回我觉得,多半是单于在于阗河布置了兵力等着咱们。”
邱固忙道:“那咱们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硬碰硬地去同他们打一仗?”
贺言春沉思着点头,道:“已经走了这么远,就这么回去,便成了劳而无功。也难为蛮子们花了这些心思,不去就去会一会这块硬骨头。”
胡十八等人一听就激动了,摩拳擦掌地道:“咱们兵强马壮,难道还怕蛮子的埋伏?再说这鬼地方,就算设伏,又能怎样?冲过去干他娘的!”
贺言春却盯着眼前的沙盘不动,思索片刻才道:“打肯定是要打,问题是怎么打。”说着在沙盘中指了两处位置,道:“咱们已经走到了这里,匈奴人若是设伏,一定会在这两处地方。但若是我,肯定会挑这处坡地,进可攻退可守,光是从坡上冲来来,就足以给对方阵营造成威慑……”
说着抬头看诸将领,道:“若想破他们的埋伏,你们觉得要怎么打?”
邱固等人双眼都盯着沙盘,各自思索,片刻程五道:“先得派兵力正面诱敌。”
邱固也道:“应派兵力从两翼奇袭,敌人出奇不意,方能事半功倍。”
贺言春也点头,道:“兵分三路的话,人手太过分散,反而不妥。用左翼兵力牵制住他们就可以了。咱们行到离这山坡两百里处,便兵分两路。邱固、孝之,你两人领轻骑两万从左翼出,绕过缓坡,从他后路包抄。我带十八、谡儿领兵从正路迎敌……”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冷笑道:“也该让匈奴人尝尝咱们新式战车的厉害了!”
诸将领轰然答应,各自回去整兵传令,郑谡走在最后,回头看了看火堆旁的贺言春一眼。就见红色火光旁,年轻的将军表情沉毅,目光坚定,和平时温和的模样大相径庭,一时竟让他感觉有些陌生起来。
贺言春看了会儿沙盘,回头见郑谡还没有走,便道:“谡儿,还有事么?”
郑谡刚才列席参加军事会议的时候,还没有资格发言。这时听见贺言春问他,不知怎的,竟有些紧张,咽了口唾沫道:“小叔,你怎么敢确定蛮子们一定在前面设下了埋伏?”
贺言春看了他一会儿,笑了起来,招手让他挨自己坐下,道:“我并不能确定。”
郑谡大惊,结巴道:“那……那你怎么还……”
贺言春道:“那我怎么还敢引军布阵?谡儿,你知道什么是为将之道么?”
郑谡忙道:“愿闻其详!”
贺言春道:“为将者,第一要稳定军心、鼓舞士气。你知道若我此时传令向后退兵,骑兵会怎么想?对!他们一定会沮丧懈怠。但向前迎敌就不一样了。……我当然知道继续朝前走,可能会扑个空,但那时我们已经到了于阗河,即使碰不到大单于的主力,顺河而上,向左行军可攻击左贤王部,过了河继续前行,说不定还能找到大单于的老窝,”说到这里,贺言春笑了笑,道:“我不信他们连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地盘都要放弃。左右都是有仗可打的。”
郑谡一边听,一边点头不迭,对自家小叔的崇敬之情又多了几份,想了想又道:“那,小叔,您是怎么认为单于部落多半会在前方那缓坡处设伏的呢?”
贺言春想了想,道:“这只是身为将领的直觉罢了。”见郑谡呆呆看着他,又笑了,道:“在大漠这鬼地方打仗,有时候要相信自己的直觉。……不早了,快去睡!明早我还要让你和胡十八打前锋呢。”
郑谡忙答应了,出帐前,最后恋恋不舍地看了眼自家小叔,觉得他就像狼群中那头最英俊、最强壮、最睿智的头狼,永远走在队伍最前列。即使他们面对的是一片从未涉足的原野,有了这意志坚定的将领,也足以让人相信,前方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们都能够安然闯过去。
在这份近乎盲目的自信下,当郑谡在远方的缓坡顶上看到乌压压一线匈奴骑兵时,他一点也不意外,相反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他和身边的将士一样,紧握马缰,虎视眈眈地盯着前方,迫切渴望飞掠入阵,砍瓜切菜般大杀四方。
但贺言春没给他们这个机会。中军传令的鼓声一响,前线骑兵纷纷有秩序地后退,后边的战车往前推,呈半环形围在了缓坡前,伺机待动。
前方的匈奴人看到这从未见过的玩意儿,似乎惊住了,都朝这边驻马观望。但静默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很快他们就反应过来了。怕个球啊!就算是贺言春又能怎样?他们集结了整个部族的兵力,在这里吃饱喝足守了这么多天,不就为了和千里迢迢赶来的夏狗们决一死战么?
最前端的匈奴勇士们率先反应过来,他们拍打着跨下的神骏,手挥弯刀朝前冲锋,同时发出曾令夏人闻风丧胆的呜哇怪叫声。后列匈奴兵则手持大弓,万箭齐发。密密的箭镞在天空中形成了一道巨网,朝夏兵铺天盖地兜下来。
令人诧异的是,夏军还是岿然不动。当从天而降的箭雨落下来时,将士们毫无惧色,只是最前列兵车上的士兵们迅速站到了挡板后。他们听到了落在挡板上的箭头发出的金石交击的声音,从射击孔中,能看到匈奴骑兵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战鼓突然擂响,最前列的兵车上,巨弩早已经架好,士兵同时做出了射击的动作。箭已射出,弩弦却还在嗡嗡作响。黑色的箭镞像密密的飞蝗,在空中铺就了一张反噬回去的巨网,朝领头的匈奴骑兵直扑而下。
跑在最前面的匈奴勇士,在挥刀格开第一枝箭时,立刻察觉到了不对,握刀的手臂都被震麻了。……这他娘的哪是箭?这是长矛吧?要是被这狗玩意儿射中,就算是匹马,不也得穿个透心凉?
他的想法很快得到了验证,前方马匹纷纷中箭扑倒在地,马上骑兵尚未中箭的,迅速滚地起身,在如潮般奔涌而至的骑兵缝隙中寻觅一条生机。然而夏军丝毫没给他们喘息的机会,第一批箭雨刚落地,第二批箭雨又至,匈奴阵前顿时人喊马嘶,乱成一片。
杀红了眼的匈奴骑兵们出离愤怒了!几十年来,从来都是他们压着夏族人打,什么时候风水竟然转了向?他们这群草原之狼,竟还被远道而来的夏人压着欺侮了?骑兵们不要命似的从山坡上蜂涌而下,黑压压地冒着箭雨铺下来,渐渐接近了大夏骑兵的阵营。
这时,夏军中突然又响起一阵急促的鼓点,战车迅速收队后缩,将等候多时的骑兵放了出来。身着黑甲的骑兵们,像一群早已磨尖利爪的虎狼,挥舞着雪亮的长刀,催马如飞,朝匈奴人扑去。后方兵车则重新排阵,将弓弩的射程调成远距,开始对着后方的匈奴人连番射击。
战争从午时一直持续到了天黑。匈奴骑兵数倍于夏军,本来占尽地利和先机,他们从坡上骑马而下,惯性本身也能带来一种强大的杀伤力。但是夏人拿出了他们从未用过的兵车,几轮远射,大大挫了前锋的锐气。而战场上的局势,往往就这么牵一发而动全身,匈奴骑兵还未调整好,夏族骑兵们就迎坡而上,凶残地抓住了反扑的机会,在近身肉搏中逐渐占据优势。砍杀从缓坡底端开始,渐渐移到坡顶,又向山坡另一面移去。整个缓坡上布满了人马的尸体,血流成河。
郑谡一刀平挥,砍下左侧马上那人的脑袋时,来不及擦脸上的血,胳膊已经近乎麻木。这时右侧突然有人驱马越过他,朝前冲杀而去,那背影竟是贺言春。在这种极度混乱的时刻,主帅和普通的士兵其实已经没了分别,除了全凭本能地挥刀杀人,谁也没有别的念头。然而,当郑谡看到冲锋在前的那个背影时,竟无形中又有了力气,马缰一抖,挥刀又朝前面杀去。
正在这时,本来已有颓势的匈奴兵,后方忽然喧哗起来。郑谡立刻意识到,必定是程五和邱固领军绕过山坡,从左翼包抄过来了!他心头一阵狂喜,挥臂大喊道:“蛮子们已经被包围了,杀!杀!杀!”
周围夏军们都跟着喊起来:“杀!杀!杀!”
隆隆战鼓重又擂响,漆黑的四野,喊杀声不绝于耳,和金戈交击声交织在一起,在广袤的夜空中久久回荡。
第一百二十五章 战黄沙
当浓稠的黑暗渐渐退去,第一抹晨光从天边透露出来,照亮了刚刚结束战争的原野。
整片山坡上,到处是战马和人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土腥味,那是鲜血和泥土混合的味道。士兵们在尸体间行走,清点死亡人数,把伤者抬到另一边。鲜血的味道,引来了空中的猛禽,不时有鹰隼俯冲而下,啄食远处受伤的战马,马匹在挣扎中发出了哀鸣。
贺言春站在战场中,面无表情地看着周边,片刻后,他转身向后,踩着满地零落的箭镞和卷了刃的长刀,边走边对旁边的齐小白道:“传令下去,原地休整。让程五找两个活口来。我看这些不像是大单于的人,审一审,问清楚他们到底是哪个部落的。”
齐小白答应着转身去了,贺言春继续往前走,就见坡下空地中,十来位军医正在对伤员进行简单的救治,而在不远处的另一边,阵亡的夏军将士,也被人抬出来,一排一排齐齐整整地摆放在草地上。
贺言春略微顿了顿,朝阵亡的将士走去。他在遗体之间缓缓穿行了片刻,蹲下身来,看着眼前静静躺着的一个年轻人。那人和他差不多年纪,脸上和脖子上的血迹已经干涸,眼睛却还大睁着,依稀能看出,活着时一定是个英俊儿郎。
贺言春看了很久,才伸出手去,轻轻在那人眼睛上抹了一把。然后他站起身来,脸色疲倦地看了看远处盘旋的鹰隼,对身后侍卫道:“传令给邱将军,让他把这些人收敛了,就地安葬。”
侍卫应了一声,转身去了。贺言春站了片刻,又去伤兵所那边查看。先和军医询问伤员情况,后又安抚了众人几句,这才出来往营帐中走。突然就见远处几匹马朝这边飞驰而来。及至到他身边,胡十八才滚鞍下马,朝贺言春禀报道:“将军!昨晚匈奴残兵溃退,百夫长郑谡率部下八百名勇士去追赶,生擒蛮兵一千余人,此时正在回来的路上!”
贺言春闻言,精神一振,忙一边往营帐中走,一边道:“带人去接应他,不容有失!”
胡十八答应了,转身上马领兵去了。贺言春便挑帘子进了营账,侍卫端了盆清水来让他洗脸,见他倦色满面,不由心疼,道:“将军,您先歇会儿,饭熟了我再叫您。”
贺言春摇头,弯腰洗起了脸。他脸上又是血又是汗,生把一盆水洗出了赤酱色。正洗着时,程五掀帘子进来了,有些懊恼地道:“将军,刚提出来两个活口审了,原来这果真不是大单于的兵马,却是左贤王部族的。那厮这回派的兵还不少,估计把全部族的兵力都集中到这儿来了,准备来个一网打尽。直娘贼!他们也不想想,我大夏虎贲岂是那么好对付的……”
贺言春却拿着洗脸的帕子怔住了,半晌才道:“这么说来,真是左贤王部故意放出消息,把咱们引来的?……那大单于的兵力呢?却又去了哪里?”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大单于坐在马上,不由得打了个喷嚏,抬眼朝前望去。
熹微晨光中,可以看见山坡下面连绵起伏的营帐。这是邝部骑兵中的一支。从邝实领军进入大漠以后,大单于的军探一直密切关注着这支军队。三天前,邝部俘虏了几个匈奴牧民,打听得左方有小股骑兵,主将邝实便派前将军邝不疑率一万兵马,前去查看虚实。当大单于觉得,终于到了他们下手的时候。
黑暗和白昼交替时,往往是营地警戒最放松的时刻。夜间巡守的士兵已经十分疲劳,换班的士兵则刚起身,有的人甚至还没醒过盹来。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这时候,大单于的三万骑兵已经悄然接近了营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