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万山横
第三十六章 消闲夏
忽忽已到夏至,贺言春这几日算了算,从方犁出门到现在,已是将近两月,商队也该往回走了。
一想到不久就可见到三郎,思念便越发如野草般,日日纠缠杂生,不可去除。
年轻人火力足,他晚上在榻上钻心钻肺地想得深了,免不得要劳动五指君纾解一两回。夜里好容易睡着,也并不安生,乱纷纷做些绮梦,总与某人有关。每每醒来,他便又是羞愧又是情动,个中滋味,实难描述。
这日一早,贺言春和石头到学堂时,就见里头好些学生都聚在一处,围着新来的一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中间那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长得白净细致,身上衣服纹饰辉煌,看着却十分面生。
那人看到贺言春,略略一怔,问旁边人:“咱家学里何时新添了人?哪儿来的?”
早有嘴快的回话道:“世子不知道么?那是养马的郑大家兄弟。还有一个是郑大家小子,都来咱家上学来了。”
贺言春听了这话,才晓得那位便是世子曹葵,想必他近日才从益春郡回来,也来学里上课了。
原来曹葵的父亲曹平老家本在益春郡一带,他家大片封地田庄,几乎占了郡内一片土地。当初曹平与安平公主成亲,曾来京中住了两年,却因长安气候干燥,侯爷甚是不喜,过了几年便执意带公主回老家去了。
安平公主却是自幼在京中长大,去益春后,种种不惯难以尽述,再者又思念母亲兄弟,前几年便带着儿子回京里来了,夫妻俩分居两地,各过各的。如此一来,世子曹葵便时常要两头跑,在京城里住段时间,也须去益春郡露个面,免得别人说他失了孝道。
那益春郡虽富裕,到底是偏僻地方,哪有京城这般繁华?因此曹葵每次都是迫不得已才去俯就。这回一去小半年,原是要等他父侯过了四十大寿才能走,所以才拖到了现在。
如今世子听说郑大家里的兄弟小子都在此处上学,也不如何诧异,只顾自抱怨道:“益春那鬼地方我可真是呆够了。连个蹴鞠的人都寻不到!踢来踢去,就是身边的几个小厮儿,又都个个让着我,有什么意思?这趟回来,我必要找几个人来,凑齐人数,痛痛快快踢它几场!”
世子曹葵是个有名的混世魔鬼,生平不喜学文,嫌烦;亦不愿习武,怕苦。只有一桩爱好,便是蹴鞠。往日跟着他的小厮,不管人品性格如何,只要蹴得一脚好鞠,便可提拔重用。在学里亦是如此,六亲不认,只认蹴鞠。鞠蹴得好,大家便是朋友;有那不会蹴的,世子眼里从此便再没了这人。
旁边两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学生,听说他要找人蹴鞠,忙纷纷道:“都听你安排,你一去这么久,也没个人教我们,连我都生疏了,这就练起来罢!”
曹葵道:“只怕咱们学里人手不够!现去外头叫人也来不及,……去去去,你小子个儿太矮,边上玩儿去罢。”这后一句,却是对王小郎等几个年小的孩子说的。
几人商量起蹴鞠队人选来,曹葵说着,朝学堂里扫了一眼,看见贺言春,上下打量片刻,头一仰,忽然朝他问道:“会蹴鞠么?”
众人本以为贺言春二人身份卑贱,世子必不会理睬他们,谁想得到他竟会有此一问?连贺言春都怔了一怔,才道:“跟人胡乱踢过两场。不敢称会。”
曹葵便道:“看你个子倒高。一会儿踢给我看看。”
几人正说着,仇夫子摇着纸扇进来了,学生们忙回到各自位置上。曹葵自去坐到头一排正中的桌几前。这桌子前段时间一直空着,却是特意为他设的座位。
夫子照旧是先考查前一天的功课。有几个小学生支支吾吾答不上来,被仇夫子拉下脸来训斥了一顿,一个个含羞带愧地低了头。等夫子一转身,却又吐舌瞪眼地做鬼脸,引得下面学生偷偷地笑。
夫子也不理会,论到曹葵时,自然也是答不上来的,仇夫子反而温言细语地宽解了几句,叫他不要着急,落下的功课慢慢补,切忌贪多嚼不烂。罗嗦了好一会儿,才开始讲授课文。
一群人忍了一上午,刚一放学,曹葵便兴兴头头地把人叫着,要去跑马场蹴鞠。贺言春只得也跟着去了。他本想叫奴仆把石头先送回去,谁想石头听说蹴鞠,眼也直了,腿也拨不动了,死活要跟着去看看,贺言春无法,只得也把他带上。
一行人到了场中,曹葵叫人先练起来,又命人拿了个鞠球,丢给贺言春,让他盘着球绕场跑一圈。
贺言春才学会蹴鞠,球技不熟,一圈下来,盘丢了两三次。把个石头看得险些急死。他本来跟在贺言春旁边跑,见此情形,忍不住比比划划,直嚷嚷这不对那不行,到得后来,更是一时技痒,三两下就把鞠球拨到自己脚下来了。
曹葵看贺言春不精此道,本来颇觉扫兴,要赶他滚蛋,此时见石头踢起来,那鞠球仿佛长在他腿上似的,只在身周盘环飞旋,几乎不往远处落。曹葵便又有了兴致,把他叫过来问道:“你叫什么?一看倒是会玩的。”
石头见问,便立住脚,恭恭敬敬地道:“回世子话,我叫郑谡,小名石头。会玩不敢说,在我们那一片儿,确乎没人是我对手!”
曹葵一听便笑了,道:“好小子,敢在我面前夸口。来来,李二,你与他对两个球试试。”
旁边便有个半大少年跑过去,要截石头的鞠球。石头哪肯让他得手?他虽比那少年矮了近一个头,气势却丝毫不输,带球就往旁边让,左冲右突,脚下小小鞠球,旋得人眼花缭乱。后来终于一个轻晃,越过那人一脚飞射,把球踢进鞠洞里去了。
曹葵看得大乐,破例允许石头来和他们一起玩一场。石头见小叔受了冷落,自然不肯丢下不管,对世子道:“我小叔虽不大会踢,但他准头极好,再学两天,绝不输于人。不信世子尽管再试一回。”
边说边朝贺言春杀鸡抹脖地使眼色,想要他拿出全副本事来露一手。贺言春本不欲和这些人浪费时日,只是转念一想,若得世子垂青,以后在学堂里必定少掉许多麻烦。念及此处,才重又打起精神,盘着鞠球到十几米开外,一脚远射,那球砰地一声,端端正正进了鞠洞。
石头忙大声喝彩鼓噪,曹葵也有些意外。他是会玩的,看出这一脚力度极大,劲头十足,若练对了路子,倒也不失为一个难得的人才。想了想,便也让贺言春留下了。只是先不许他上场,只让他到场外自己练习去,免得坏了世子的兴致。
几人分成两队踢了一场球,各自汗水淋漓,府里小厮们来催吃饭,这才散场。曹葵踢高兴了,就留诸人一道吃饭。饭后他老人家金尊玉贵,又要歇中觉,这一歇便睡过了头,连同下午的武课也去不成了,自有小厮去帮世子请假。孔教头也习惯了,并不多问。
有了这个坏榜样,其余孩子有样学样,也时常找借口偷懒。唯有贺言春和石头两个,玩归玩,学归学,每日按时按点,从不迟到早退。两位夫子把这份勤谨看在眼里,都日益喜欢起他二人来。
贺言春每日里白天上学,下学后又要陪石头和世子等人练鞠,完了还要写夫子布置的作业。夜里又另外要忙些不可告人之事,简直分身乏术,份外劳碌。这日放学后,他想着一晃几天不曾到方宅里去了,也不知方犁回来了没有,立刻便牵肠挂肚起来。等出了府,他叫仆人带石头先回家,自己骑马去看胡安。刚近方家,就听里头人欢马叫,不复平日的冷清。
贺言春心头狂喜,丢下马便往里冲,迎头看见柱儿,还未反应过来,忙抢着招呼道:“柱儿哥,你们来京了?几时到的?”
柱儿抬头,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拍手道:“哎哟我的天,这不是……这不是言春么?半年不见,我竟认不得你了!阿福、十八,快来看看谁来了?”
伙计们闻言都围了上来,纷纷和贺言春打起招呼来。贺言春四周一看,不见方犁六儿,却都是回颖阳的人马,一颗心渐渐往下落,却不肯死心,犹自问道:“三郎呢?回来了不曾?”
柱儿摇头,道:“我们也是今儿下午才进的城。到家了才晓得,三郎他们春天时去了北边,还不晓得现在走到哪里了。”
贺言春大为失望,勉强和他们说了两句,见各人都忙着卸货安置,便去找胡安。到厨下没看到人,却在二进院中找到了,原来胡安正跟伍全两人说话。贺言春走过去,先恭恭敬敬向伍全问了好,又问:“胡爷爷,三郎他们还没回来么?上次您不是说……”
话未说完,就见伍全朝他使眼色,忙打住了。胡安看看他们,叹了口气,忧色满面道:“你两个不要神神鬼鬼地背着我使眼色,打量我瞎么?按说三郎前两天就该到家了,如今却是半点消息也没有,我心里一想起这事,就七上八下的。……不会是路上出了什么事罢?”
伍全忙安慰他道:“哥,不是我说你,你这是关心则乱。咱们是上路跑货做生意,今天在东、明天在西,多下场雨说不定就耽搁住了。便是想给你递个信儿,也要得了方便才行。三郎虽然年小,却一向极有主意,跟的李财墩儿,也都是稳妥人,能有什么事?再说了,我们行路之人,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依我说,你只管放心等着。”
胡安却仍是愁眉不展,说:“你不晓得,三郎就是太有主意了,这才让人放心不下。你看上回,他小人儿家家的,说去边郡,便去了边郡,谁劝也不听。果不其然,在那里遇着了蛮子兵,好生凶险,吓杀人了!可你看他回来后可曾告诉过我?瞒得实实的,一个字不露!后来还是碰上朝廷要嘉奖咱们,才告诉我实情。天老爷,把我吓得足有几天不曾睡着……”
伍全也听说过此事,忙道:“春儿,你们竟真碰上蛮子兵了?我在家时,只听说朝廷嘉奖咱们方家了,说皇帝都来了!拉着咱三郎说了好一会儿话!大哥你快说说,他们那回去边郡,到底是怎么回事?皇帝真来过咱家?长的甚么样儿你先说说……”
这事胡安本预备要吹一辈子的,听他问起,便把满腔忧虑稍稍放下,说起商队在甜水城遇险,三郎领着大伙儿在城中抗敌,后来又义捐药草钱财等等。他本人并未经历,但却多次听人讲过,又加上自己的许多想象,愈发说得险象环生,把伍全听得一惊一乍,啧舌不止。后来又来说到钦差进门如何排场,满城里人都来看,鞋都挤掉了一地等等,又让伍全艳羡不止,深恨自己回了颖阳,竟错过了这等荣耀。
胡安自己说还不算,还要拉着贺言春,让他从旁佐证。三人说到天快黑了,胡安又留他吃了晚饭才放人走。贺言春满怀期待而来,怏怏失落而归,路上不住纳闷,不知方犁等人因为何事耽误住了,越想心里越忐忑不安起来。
第三十七章 喜重逢
当晚回了家,贺言春独自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担心方犁遭人骗了、遭人打了,或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被人欺负了,想得心里又恐怖又难过,恨不得立时出门找他去。
到两更时分,他才迷迷糊糊地睡了,却又仿佛走了好远的路,进了一间房子。这房屋四周空荡荡黑洞洞的,只中间桌上点着一盏灯,照亮了旁边床榻,榻上孤零零地躺着一个人。
贺言春心里便有些不祥的预感,他朝榻边走时,就见黑暗里影影绰绰许多人,都面目模糊看不大清,在那里嘁嘁喳喳悄声交谈。等他凝视细听,却又听不清说些什么。
贺言春心里怕起来,一步步走过去,离得近了,就见榻上躺着的人转过脸来。那人两颊苍白,瘦得眼睛都骷髅进去了,额上搭着毛巾,奄奄一息躺在榻上,不是方犁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