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万山横
那伙计四处看看,见无旁人,便冷笑了一声,道:“几位矿主,谁不是与郡守相交极好?听说和京城里许多王公大员都是至交呢。不信你们看着,若真严查下来了,不过随便交上几个人去顶缸,岂能撼动他们分毫!”
胡员外与两位郎君相互看看,都没作声。伙计将他们安置好了,又闲话几句,这才出去。等他一走,那几个仆从便悄无声息地去院落四周巡查了一遍,其中一个圆脸的进房回禀道:“回都尉,后头无人尾随,房外也没什么异动。”
那高高个头的小郎便挥了挥手,道:“加强戒备。切勿掉以轻心。”
随从自出去安排人手,屋里三人则在席上坐了,假扮胡员外的徐久便朝方犁贺言春拱手道:“方使郎,贺都尉,咱们如今既进了城,却去何处打探情况?”
原来当日官驿里失火一事,却是众人故意设下的计谋。这次来樊城,贺言春带的人手并不多,却个个身手扎实、家世清白,足可信赖。行到半路,便发现有人尾随。众人不动声色,到官驿里后,故意早早歇了,好让跟踪而来的人任意施为。果然,那些人半夜放起火来,火势刚起,徐久和方犁便从房里出来了,却故意放出消息,说钦差身受重伤,请来的医士也扣在官驿中不放,只说要早晚问诊。徐久几人却趁乱里只带了四五随从,悄悄混进城来。
当下三人商议起明日去何处查访,决定先去铸造坊里看看,茶肆酒楼中向来消息极为灵通,也要去坐半日。末了方犁又道:“我上回打樊城经过,便听说这里几位矿主都富可敌国。既能得利,便必会有纷争。樊城大矿小矿不少,这些人岂会是铁板一块?那愿意亲近朝廷的,咱们便以利诱之;那一心想动手脚的,咱们便行打压之事。一旦他们起了内讧,便好办了。徐大人、贺都尉,您二位意下如何?”
徐久拈着须缓缓点头,贺言春自然也无二话。几人商量妥了,便早早安歇,第二日,一行人早早去了铸造坊,那铸造坊的坊主们见几人气派不俗,自是用心奉陪。言谈间,徐久打听出几个有名矿主的姓名来历,都用心记住了。末了自是各买了几柄称心宝剑,看看已近中午,便商量着要去附近一家酒楼坐一坐。
正议好了准备走,却从旁边过来一个老儿,拉着方犁道:“天么天么!这不是方三郎么?你何时到樊城来的?”
第八十四章 寻踪迹
徐久等人本是掩盖行迹而来,这时突然听人道破方犁身份,心中都暗自吃惊,几个随从更是暗暗把手扶在剑柄上,气氛顿时一触即发。
方犁回头,却见一位牵驴的老者,原来是当日在樊城结识的牙郎李老儿。那李老儿兀自不知自家性命在剑锋上走了一遭,只管拉着方犁不放手,道:“今日既见了面,便是天大的缘份!走走走,到我家吃杯酒去!”
方犁忙朝其余人使个眼色,回头道:“这是我在此处的旧识李老丈,几年不见,想不到阿翁身体还这般硬朗!本该登门拜访的,只是我还有朋友同到此地,倒是不便去阿翁处打扰。”
李老儿笑道:“既来了樊城,也允我略尽地主之谊!我叫老妻整治几个小饭菜,三郎和朋友且到家里吃杯水酒去!贵客踏贱地,是我老两口儿的天大荣幸,还说什么打扰不打扰!”
方犁见他十分热情,也不好拂他的意,又想到李老儿是樊城知名牙郎,交游广阔,酒酣耳热之际,正好朝他打探消息,况且在他家中,也不会惹人注意。念及此,便回头朝徐久贺言春笑道:“阿翁既如此好客,咱们便去叨扰半日,如何?”
众人自然都听方犁的,贺言春又暗中吩咐侍卫去备办一份礼物。李老儿欢喜不尽,先叫跟着的小子回家去,让家人准备饭菜,自己则带着方犁一行在街巷里又缓缓逛了一回。问及方犁等人来樊城有何贵干,方犁只说带京中富商胡爷和友人来玩两日。
李老儿不疑有他,推荐了几处好玩的好吃的地方,又看了方犁买的宝剑,极口夸赞众人眼光好。等到了他家,是处小小四合院儿,房舍洁净,屋里已是整治了齐齐整整一桌席面。李老儿还再四地谦逊,说是事有仓促招待不周,万勿怪罪。众人公推胡员外坐了首席,宾主把酒言欢,其乐融融。
席间话题从如何判断宝剑好坏,扯到了铸造坊上,又渐渐从铸造扯到铁矿上来。李老儿本身健谈,看在座的都是见识不凡之人,便把生平所知都讲了出来。原来樊城铁矿古已有之,但财力有限,并未大范围开采,直至本朝本代,才出了好几个有名的矿洞。本地最有名的矿主姓吴,明里是位修桥补路的大善人,实则是樊城一霸,手下养着成千的食客打手,上至官府、下到百姓无人敢惹。
方犁便道:“他家如此势大,别的矿主们难道甘心受他制约?”
李老儿道:“我的小郎!你是不晓得,这位吴爷不光财大气粗,亦且在京里也有人咧。他家嫡亲的女婿是京中王公贵人,又与郡守等人说得上话儿,谁敢不顺着他?有那没眼色的,早被他打怕了!”
贺言春和徐久闻言同时开口,一个道:“他都打过谁?”另一个道:“他女婿是什么人?”
李老儿道:“说是京里出名人家,我小老儿倒是不曾打听清楚。你晓得这位吴爷是怎么发起来的?原先他家哪有这些矿洞?全是他仗着财大势大,把旁边几家矿强行买过来的!人家不卖,他带着人去打断那矿主两条腿,连别人兄弟妻子都打个半死,还叫人强行在矿契上按了手印!那挨打的矿主还想告状,却去哪里告去?……这也罢了,我还听说,他那矿洞子外头有个坑,专一用来填埋死掉的矿奴的,可怜那些挖矿的,虽是卖与他家,也不该如此欺凌!没日没夜地做活儿,还朝打暮骂吃不饱,哪一天不死十个八?还不就是拖出去埋了!谁人敢去管他!胡爷你说,这不是伤天害理么?上回我听说,朝廷要收他的矿,也不知是真是假,依我看,收得好!”
方犁又朝李老儿打听被打矿主的姓名住处,李老儿只模糊记得那人姓陈,家住某邑某里,方犁暗暗记下了,又同他叙了些生意上的事,待吃过酒饭,歇息片刻,看看天色不早,众人便要辞了他回客栈。随从将礼物送进来,李老儿百般不过意,谢了又谢,将他们送出一里地才回转。
回客栈后,徐久脸上才露出几分喜色,把方犁贺言春叫进房里,连夜商议第二日行程,直谈到三更天气,才各自歇息。翌日清晨,一行三人绝早起床,带着两名随从,径直往李老儿所说的地方找那姓陈的矿主去了。
那处甚是偏僻,三人行到途中,不得不下马问路,走了好远,才看到破破烂烂几间屋,此时已是日中。两名随从四处警戒,徐久等人前去敲门,就见那门是几块木板随意钉起来的,亦是破败不堪,一推就开了。院里只有一个蓬头汉子,正坐在蒲团上编竹篮。
方犁正要上前作揖,忽然屋里冲出一个十三四岁的小郎,见来了生人面孔,从廊下拿了把镰刀,挥舞着就上来了,大声喝道:“你们又来作甚?只管日日来打扰!我家如今家徒四壁,阿爹又被你们打断了腿,还能往哪里去?”
方犁便知道找着人了,忙道:“小兄弟,我们是从京里来的。”
那小郎兀自不信,只不许他们进门,含泪嚷嚷道:“我管你从哪里来的!都给我滚出去!滚!”
这时,后头那蓬头汉子却喝住了小郎,道:“你说你们从哪里来?”
徐久便上前两步,叹了口气道:“我听说有人受了天大冤屈,特地派我等来此,原来竟是假的么?”
那汉子哼了一声,并不开口。方犁又道:“陈兄,这位是大司农丞徐大人,我等从京中到樊城,听说陈兄一家被人欺辱、告状无门,这才到此造访。若陈兄还信不过,只管看这道御赐的金符。”
说着拿出随身带着的一道符,递到那汉子手上。牛儿亦步亦趋地跟着,唯恐他对父亲下手。那汉子虽不知道这东西是甚,看那金符文饰华丽,亦知道是金贵物什。再看方犁等人,面相也不似以往那些穷凶极恶之徒,心里便信了大半,道:“你们……你们找我,却来做甚?”
徐久和方犁心里都暗暗松了口气,也顾不得脏,在院里随意找地方坐了,细问当日陈吴两家夺矿因由。这蓬头汉子正是陈家矿主陈世伦,见他们问起,先不提自家情况,却道:“大司农丞和少府中丞比起来,谁的官大?”
这二者都属九卿部下的高官,级别不相伯忡。徐久方犁却晓得吴家女婿必是少府中丞,陈世伦担心徐久官小,扳不倒吴家。徐久朝方犁使个眼色,方犁便道:“自然是大司农丞官阶高!那少府中丞见了我们徐大人,还要行礼呢!况且此次徐大人到樊城来,皇上特赐了御旨和金符,钦差大臣的身份,上至京中百官,下到地方大员,谁敢不敬?”
徐大人也不说话,单是哼了一声。那陈世伦见他们说得这样笃定,心里这才有了指望,眼圈儿看着红上来,忙丢了手中竹篮,扑在地上叩头不止,口中道:“钦差大人,请为小民作主!”
徐久忙上前将他扶了起来,道:“有何冤情,只管说来,本官自会为你作主!”
那陈世伦便命牛儿搬蒲团与他们坐,他自己一壁哭,一壁讲起了吴三夺矿的始末。原来那吴三爷年轻时,本是附近一个泼皮无赖,因他惯会结交四方豪侠,本人又颇有些义名,一传十,十传百,遂吸引了许多帮闲流氓来投奔他。这些人聚到一处后,公推吴三为首。因见樊城产铁,是个一本万利的勾当,便半买半抢地从别人手中夺下一处矿洞,不知从何处找了些矿奴,来与他们挖矿。后来又与官府勾结,把那铸造坊的坊主们都收服了,除了他家的铁,不准往别家买铁去。陈世伦等人因生意上的事,本就与吴三连生龃龉,彼此看不顺眼。谁知吴三又勾搭上京中高官,后来又风风光光地把女儿嫁与少府中丞,权势渐大后,便把周围许多矿洞都夺了过来。有些矿主见吴家势大,甘愿去依附他,上门去助纣为虐;也有些人怕事,忍气吞声卖了矿产,落个平安。像陈世伦这般生性硬气的,又不愿卖矿,吴家便日日派了打手去矿上骚扰,叫他们不得安生。可恨那吴家饶夺了矿去,却还不放过他们,但凡听说陈世伦要告状,便上门打砸一番。打得陈家人如惊弓之鸟,见了生人便疑是打手们又来了。
徐久听了,气愤不已,道:“女婿不过在京中做个少府中丞,岳丈就敢在地方上这般作威作福,回京碰到李义,我倒要当着皇上的面问他一句,这是哪一国的法度!”
陈世伦越发泪流不止,方犁又道:“除了你,也还有别的矿主受欺负,这些人难道如此好性儿?就没人想办法告他?”
陈世伦哽咽道:“我何尝不是到郡府去告过?哪里扳得动他!反被他打断了腿!我三弟被他打得在榻上躺了半年!别人看我家这般凄惨,谁还敢强出头?”
徐久道:“若有人为你们作主,你可能把这些遭欺辱的矿主们都叫过来么?我等也一人问几句话!”
陈世伦忙拍着胸道:“有何不可!保证一叫就有人来!若大人能与我等伸冤,情愿舍了这性命不要,也要报此深仇大恨!”
徐久拈着须,点头不语。正在这时,屋外那警戒的随从突然匆匆进了院,附在贺言春耳旁说了两句。贺言春听完,脸色微变,快步过来道:“徐大人,三郎,外头路上有人来了!”
第八十五章 逢凶险
陈世伦一听,脸色大变,慌忙道:“这必是吴家的打手们探听到消息,赶过来了。牛儿,快去地里叫人!”
牛儿却不肯走,道:“阿爹,留你一人在此,我不放心!”
陈世伦急道:“快去!我左右已是腿断了,他们能拿我怎样?快去叫人要紧!”
牛儿这才含着泪,如飞般往外跑了。陈世伦又对众人道:“各位大人,来的这些都是亡命之徒,胆大包天,各位便服到此,只怕要被他们害了!后头山上树林甚密,还请上山去暂避一避!”
方犁道:“陈大哥,我们若走了,那些人怎肯放过你?你随我们一道走!”说着便示意那小随从去背他。陈世伦却不肯,只含着泪道:“我腿脚俱废,跟着岂不是拖累你们?快快上山,不要管我!日后若能帮我报此大仇,陈家上下感激不尽!”
说罢又叩头不止,贺言春见他一味耽误时间,忙道:“陈兄,报仇的事缓缓再说,眼下保命要紧。我们对后山地形不熟,你不跟着,却让我们到后山乱窜,能去哪里?”
说话间,那随从早已经把陈世伦拉起来,背上就往外跑。陈世伦见他说得有理,也不理犟了。外头马匹早已备好,一行人出了门便飞身上马,陈世伦与随从共骑一乘,在他指点下,都打马往山后小径上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