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渡关山 第32章

作者:丧心病狂的瓜皮 标签: 古代架空

  只是挺起秀逸的背脊,握着笔认真地看向他,似是在等待着他的禀报。

  白溯寒瞬间觉得后背有些发紧,他可从未见过关隽臣这般对待过任何人。

  他本觉得自己早该凌驾于王谨之之上,可是想起方才自己的反应,与王谨之那般圆滑的回应的对比,,顿时觉得,论揣测上意,自己似乎还真是和王谨之差得远了。

  “禀王爷。”

  白溯寒谈及正事时,倒也不再想那些不相干的,一张脸顷刻间肃然起来:“京里昨夜传来的信儿,乌衣巷夏指挥使数日前身负皇极剑出了长安。夏白眉功力深厚,我们的探子不敢强行跟着追查,因此出长安之后,夏白眉究竟前往何处,我们尚不能知晓。王爷以为他此行……?”

  关隽臣兀自慢慢地研着墨,可是微一抬头间,眼里却闪过一阵寒芒:“你无需问我,心里也该知道——乌衣巷指挥使平日里权势已是极大,只有要拿下朝廷二品以上大员时才需皇极剑在身,以示皇权特许、天子意志。平南王即将被押解入京,夏大人又是皇上最宠信的乌衣巷指挥使,在这当儿他不留在长安筹备审案,而是背负皇极剑出城,所为绝非小事。”

  晏春熙右手执笔,唰唰地在宣纸上迅疾地书写着——写着写着,额头却不由微微冒出了几滴汗珠。

  他先前对于此种朝廷政事鲜少涉猎,可大周乌衣巷的鼎鼎大名他却是听说过的。

  更何况,夏白眉曾经来过宁王府,他当时也是照过面。

  那次他虽然并不太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夏白眉那一对邪妄的白眉,沙哑的嗓子,深沉诡秘的笑容,却都让他无形中感到森寒入骨。

  如今这个名字再次出现在关隽臣口中,他只觉笔下的每个字都仿佛带有一股凝重的煞气,冲他扑面而来。

  “王爷,您应当也知道。夏白眉此行若来金陵——”

  白溯寒看着关隽臣,沉默了片刻,终于沉声道:“八成,便是奉诏要拿下您。”

  随着他这句话甫一出口,整个翰文斋里登时一片死寂。

  王谨之肩膀一抖,可是却随即抿紧了嘴唇,一言不发。

  就连关隽臣研磨的动作在那一刻也不由顿住了。

  可这时,只听突兀的“啪”一声。

  晏春熙右手一软,一时之间竟握不住笔。

  笔管打在宣纸上,笔毫上的浓墨顷刻间殷湿了半张宣纸,那漆黑的色泽带着种不祥的征兆。

  白溯寒的目光投过去,只见那少年脸色顷刻间煞白煞白,转头望着关隽臣时,嘴唇都在微微发抖,像是有着千百句话想要说出口。

  “把笔拿起来。”

  关隽臣转过头看着少年。

  他的语气虽然严厉,可是却放下了手中的墨块,将被沾湿脏污了的宣纸拿起来放到一边,随即颇为温柔地又为少年铺上一叠素白的宣纸,低声说:“接着写。”

  吩咐完之后,关隽臣的神情毫无波动,他淡淡地对白溯寒道:“本就已经为最坏的打算做了准备,不必大惊小坏的。再者,我乃从一品亲王,先皇免死金剑在手,也未必就到了那般糟的境地。派人盯着金陵城周遭的驻军,只要没有异动,单单一个夏白眉,就不至于要这般草木皆兵。”

  “是。”

  白溯寒低头应道。

  “谨之你呢,也有事要禀?”

  “回王爷,再过几日便是重阳节,按照往年的规矩,曹知府邀您与金陵大小官吏一同共赴佳宴,赏灯品酒。”

  “不去。若没有别的事,你们都且退下吧。”

  重阳节向来是件大事,除了踏秋赏菊之外,到了入夜里家家户户都会提着大大小小的各色花灯到河边,将心中所愿写在小小的白纸上放入灯笼中、用灯芯燃成灰,再将花灯放入水中,目送着它遥遥漂走。

  大周朝的百姓都相信,美好的祈愿随着水流潺潺而下,必将在来年实现。

  重阳节因而是大周朝除了大年之外,最隆重盛大的节庆。

  往年里,关隽臣也都给了知府面子前往城中一同赏灯,可今年,却实在对那般乏味应酬兴致缺缺。

  晏春熙一直没说话,直到王谨之和白溯寒都退了出去,整个翰文斋只剩下他和关隽臣之后,才抬起头看向关隽臣。

  “不成体统,”关隽臣微微板起脸,可神色却一点也不凶:“再这般一惊一乍的,以后怎教你在这儿听我们议事?”

  少年的脸蛋依旧是煞白的,一双圆圆的眼睛里的忧心忡忡被他强自抑下,却憋得眼角都有些发红,他微微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

  关隽臣看着他,有些怜爱地用手指捏了一下晏春熙的脸蛋。

  他倒忘了刚捏着墨块,如今这一碰,倒叫少年白皙的脸蛋上多出了几条浓黑的墨痕,像是凭空长了几条粗黑胡须的小猫似的。

  关隽臣忍俊不禁,板着的面孔上也不由露出了一丝开怀的笑意。

  他似是完全没有被方才的事情影响到,忽然凑到晏春熙耳边,耳语般低声道:“重阳节,咱们偷偷进城,谁也不告诉,也不去什么官府的佳宴。就咱们两个人,想吃什么便吃什么,去放灯,逛夜市——就像是当年在姑苏一样,好不好?”

  晏春熙摇了摇头,他似乎有点不高兴关隽臣这当儿还在说别的事情,绷着一张带着几道粗黑墨痕的小脸问道:“我、我想知道……刚刚白管事说的那件事是不是真的。”

  “什么事?”关隽臣若无其事地挑了挑眉毛。

  “就……”晏春熙张了张口,迟疑了一下,才忧虑地道:“就,夏指挥使或许会对你不利的那件事……”

  他不愿直言“拿下”这两个字,因而只用不利来带过,可却分明越发显出忌惮和惶恐。

  关隽臣其实并非是不把身家性命不当回事,连这么重大的消息都无动于衷。

  只是在比他小上十八岁的晏春熙面前,他便像普天下任何一个寻常男子一样,不愿意在心上人面前表露出分毫的慌乱,总觉得那于气概不符。

  可是见晏春熙那认真地望着他,又担心又不知所措的模样,实在觉得太过可爱,忍不住微微笑了笑,道:“你到我怀里来,我便告诉你。”

  晏春熙一下子抿紧了嘴唇,随即低下了头,虽然也没拒绝,可是这不回应的样子,却显然是不开心了。

  关隽臣也不强求,他又喝了口那真的是很难喝的茶,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是,夏指挥使或许会对我不利。”

  “为、为什么……”

  晏春熙一下子抬起头,他眼里情不自禁汪起了无助又惶恐的神色:“皇上为何要对你……”

  只是说出“皇上”这两个时,晏春熙都感到胸口一阵发抖。

  他不是傻瓜,他当然知道乌衣巷指挥使代表的是天子的意志,可那是天子啊——

  大周万万百姓所俯首仰视的真龙天子,代表着天地间至高无上的权力。

  他一直将关隽臣看作巍峨的高山,可他今日方才第一次为关隽臣感到恐惧——他的高山如今要面对的,是如天地般浩瀚磅礴的力量啊。

  这股力量,可以将任何人顷刻间碾碎成齑粉。

  关隽臣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许多事情,他虽然心里有数,可总觉得无法对尚还天真的少年一一解释。

  他沉吟了许久,终于放下了茶盏,看向晏春熙道:“熙儿觉得,皇上坐在龙位上时,最在意的是什么?”

  “皇上、皇上最在意的,应是——万万大周百姓的福祉。”

  晏春熙抬起头,下意识地便想到先前私塾里教过的书,喃喃地说:“民以君为心,君以民为本。不是如此吗……?”

  “你当真这般相信吗?”

  关隽臣的语气不温不火,可凝视着晏春熙时,那双乌漆漆的丹凤眼还是让少年感到背脊一阵紧绷,他依稀想起了当年教书先生严厉的面容,不由像是不用功的学生一般有些畏缩地低了低头,小声道:“若不是如此,那……”

  “其实你隐约知道不是如此。只是你不敢说,其实不只是你,整个大周都无人敢提起这话。只是今日你既问了,你我之间……自是一切可谈。”

  关隽臣的声音沉凝,他淡淡地,一字一顿地道:“皇上最在意的,不是黎民百姓,从来都不是——”

  “当今圣上继位后,先是大力扶持在三司之外的乌衣巷肃清先前不曾攀附于他的官员,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襄王,在朝中大兴株连之风,一时之间人人自危。为了达到目的,哪怕将无数官员和商贾以莫须有的罪名拿下处死,都在所不惜。你说,如此帝王,当真是把大周百姓的福祉看得最重吗?”

  晏春熙额头突然之间沁出几滴汗珠,手指也不由微微颤抖起来。

  关隽臣这么慢慢地说出来之后,他马上便想到,晏家当时满门获罪,说是因贿赂姑苏知府白银三百两。

  那时在姑苏事情闹得很大,紧接着便是当时的姑苏知府因受贿而被判了个斩立决,而襄王妃出自姑苏林氏巨商,又曾和姑苏知府有密切往来。

  这一切串联在一起,仿佛昭示着某种阴森的真相。

  许多事,他少年时只模模糊糊有个疑影,可直到如今,才隐约感到了一种让他背脊发寒的恐惧。

  “熙儿,我告诉你,”关隽臣平静地道:“皇上在意的,从来不是黎民百姓,而是那张高高在上的龙椅。”

  “他在意的是执掌万民的帝位——是江山万代永续的绝对权力。为此,哪怕牺牲再多的百姓、再多的官员大臣,他都在所不惜。这件事,圣贤书中不会写,教书先生不会教,可你要记着,这才是一位帝王的真正所想。”

  虽然这翰文斋里依旧安静,可晏春熙却分明听到自己胸口如同轰雷一般扑通扑通的剧烈心跳之声。

  “那你可知道,为何皇上最在意的,是帝位和权力吗?”

  晏春熙木然地摇了摇头,他尚未满十八,从未接触过朝廷大员。

  对于皇上,他所有的敬仰和仰视,都来自于书简。

  皇上犹如真龙降世,理应受命于天,俯查民意。

  那些圣贤之言他总是懂得极快,背得极牢,虽然也时常觉得晦涩古板,可却从未像如今这般觉得有种毛骨悚然之感。

  他的面前仿佛突然被推开了一扇门,而门的外面,是一片什么都看不清的懵懂黑暗。

  “你可还记得,我们先前的芥蒂……”关隽臣讲到这里,苦笑了一下,才低声继续道:“都是因为谈及我把你当成物件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的事。”

  “我从未与你好好聊过那件事……我先前,着实不好,只一味地觉得你年幼不懂事,却又胆大包天,也觉得你所说所想,超出我脑中根深蒂固的想法太多,因此便更觉得恼怒。只是后来,你不惜死跪在正心殿外时,我才忽然,重新去想了想那时的事。”

  关隽臣说到这里,忽然伸出手,用手指温柔地擦拭了一下少年额头上的汗珠,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可一双丹凤眼里却闪动着隐隐的深沉神色:“如今,或许也是时候,与你说说我心中真正所想了。”

  晏春熙不由猛地抬起头,他嘴唇微微有些发颤,一双杏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关隽臣。

  他当然隐隐感觉到关隽臣的心里隐藏着许多他尚无法窥见的深沉隐秘。

  兴许是因为两人之间庞大的年龄和经历的差距,晏春熙一直感到关隽臣仿佛在周遭筑了一圈高墙,始终将他冷冷地隔在外面。

  直到如今,或许才终叫他等到了这一天,能够听到关隽臣心里所想的真切想法,他感到心口砰砰直跳,那莫名的紧张连他自己都不明白是为何。

  “熙儿,你生在姑苏盐商家中。你聪明,又读过书,想必该当相当熟悉三纲为何吧?”

  “自然是知道的。”晏春熙楞了一下,可随即还是不假思索地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是为三纲。”

  “不错。”关隽臣乌漆漆的丹凤眼望着晏春熙,他沉默片刻,似乎是在思虑着如何去措辞。

  “或许你不曾仔细想过三纲的意思。可实际上,纲常二字,时时刻刻都覆盖着你我、乃至大周万万子民的日日夜夜,他们看似所指不同,可本质却讲的是一件事。当你生在晏家,你需得听从父亲的话,父亲实际上便是家中的君。当你长大为男子,你需得听从更多人的话。你以为不过是个君为臣纲,可实际上,君指何人,君的意思是上位者——哪怕不是皇上,而只不过是一个高你一官半职的知府,都可以为你的纲常。”

  “你还年轻,你总以为你不过是你自己,是晏春熙,是开天辟地、独一无二那么一个人。可实际上不是这么一回事,不仅你不是,我也不是——”

  关隽臣说到这里,丹凤眼里隐约闪过了一丝痛苦的神色,他迟疑了许久,终于低声道:“你从来不是单独那么一个人,你要么是为人子,要么是为人臣,你不过是一个环环相扣中的一个环。当你是鹤苑公子的时候,你是仆从下人的纲常,可你的上一环却是我——当朝宁亲王,我的话便是你的纲常,同理而言,皇上的意志我便必须要服从,这就是大周朝的千年来伦理纲常的真谛。谁也不是什么独立在世间的人,我们——都只不过是大周朝庞大的贵贱等级中的一环,而皇上,就是这其中最顶端的一环。”

  晏春熙和关隽臣深深地对视着,少年澄澈的杏眼中徒然间空洞了下来,可随即却有一丝惶惑和无助浮了起来。

  他才近十八岁的年纪,许多事他本就从不曾想过这么清楚,直到今日,才被关隽臣将这混沌的天色都撕开了一角,让他得以一窥这一方灰蒙蒙的、等级森严的大周朝。

  只是那一点点的真相,已足以让他感到心口发寒。

  他一直以为自己当时满心爱意却遭到的是关隽臣的无情和冷漠,可直至今日,他才知道,他莽莽撞撞想要打破的,究竟是多么根深蒂固的东西。

  “我们就像是在造一座高楼,我若是摇晃,皇上便会坐的不安稳。而若在我下一层的你想要挣扎,我也会感到不安。所以——那时你那般顶撞我,我才会恼怒万分。或许你始终觉得我当初那般对你,委实冷酷至极,可于我来说,我那会儿当真是自觉步步后退,为了你退让已太多太多,我并非对你无情,尽管宠爱你,你却不能不听从我,这本是大周朝天经地义的纲常。”

  “可哪知,竟出了你这么个驴子一般的小东西,偏偏就是不管不顾,一个劲儿往墙上撞,把自己装得头破血流都不肯回头,却把我心疼得厉害……”

  关隽臣深深叹了口气,说到这里时,眼里已隐约划过了一丝深沉的情意,他嗓音有些沙哑,低低地道:“你那时心灰意冷说要出府,可我又怎能放你出去?这些道理,旁人更不会教你,你这样的小傻瓜,又成了这环环相扣中最卑贱的罪奴,若是出了府,旁人只会一遍遍叫你跪到土里去,你又怎能受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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