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丧心病狂的瓜皮
白溯寒霎时之间竟感到一阵无力袭来,他有些惶惑地看向关隽臣,等待着这位宁亲王最后的决策。
关隽臣双手握着茶盏靠在宽大的椅子中,他没看旁人,就只是看着晏春熙,缓缓地开口了。
“先前,我本在想一件事——此次入京究竟是否该带你同行。”
晏春熙听他这么说,脸上露出了一丝急切,可本想开口,却被关隽臣摆了摆手阻止了。
“长安之凶险,实在无需我赘述,在天子脚下,只要周英帝想要你的命,我哪怕拼尽万一,都或许不能护得你周全。我不愿带你去,可是不带你去,又该如何是好?长安凶险,金陵何尝不凶险,可若派人将你送走,你身无功夫,又为罪奴,实在太过容易追踪,更遑论乌衣巷党羽密探遍及天下,我绝无把握保全你。我时时想着此事,又苦于没有万全之策……”
“熙儿,你是我的掌上明珠,将你放在何处,我都无法安下心来。”
关隽臣的语声低沉沙哑,语速很慢,可那双深沉的丹凤眼里却悄悄闪过了一抹隐忍的温柔。
他叹了口气,低声道:“该当如何,去还是不去,只怕……要你自己决断了。”
晏春熙抬起头,他眼中隐隐泛起了一丝泪光,痴痴地望着关隽臣。
过了良久良久,他终于喃喃地说:“谢、谢成哥哥成全……”
他爱关隽臣啊,天上地下,风里火里,他都愿往。
这个谢字,其实或许本无需说,可他还是说了。
他与他已经如同一人,他当然明白,关隽臣此言一出,便已是明白了他的心意,从了他的心愿。
相爱之人,所想的本都是一样的东西。
他如若跟去,遭遇任何险境,痛得只能是关隽臣;
可他若被送走不曾相伴,那份撕心裂肺的折磨便落在了他的头上。
关隽臣终究是不舍得叫他遭受这份苦楚。
关隽臣放下茶盏站起身,他看了一眼王谨之,平静地道:“仪仗事宜便交给你了,除了熙儿之外,随行只带程亦轩和那个叫霜林的便好了。明日出发,不得有误。”
一贯沉稳干练的王谨之此时竟好像楞了一下,他的神情带着一丝迟疑,轻声开口道:“王爷,此行还要带旁的宠侍吗?”
关隽臣似乎觉得此时王谨之还在问这些细枝末节有些古怪,微微蹙了蹙眉:“往日入京如何,这次入京还如何。充充样子罢了。”
王谨之垂下头,将有些苦涩的眼神敛起,只低低应了声:“是。”
关隽臣不再多说,他伸出手,轻轻执起一旁的少年的手掌,随即大步向外走去。
白溯寒和王谨之随即站了起来恭身相送。
白溯寒望着关隽臣和晏春熙的身影相携走向院外的,在猎猎的深秋夜风之中,他似乎隐约听到关隽臣洒脱低沉的嗓音遥遥从风声中飘来——
“我本有心啸山林——”
只见关隽臣手臂一扬,将玄黑乌亮的狐裘也罩在了少年的身上,两人笑着迎着飒爽的夜风走出了院落。
白溯寒望着关隽臣的背影。
那一瞬间,他竟似隐约望见一只猛虎轻盈逍遥地纵深一跃,钻进了层层叠叠的山林之中,再也不曾回头。
……
关隽臣一行人从金陵城出发,浩浩荡荡的冠军侯仪仗绵延了近一里,当先的车辇通体乌黑,一柄三尺金剑高高悬于车顶,如同皓日当空般闪动着灿烂的光华。
这阵仗只看得金陵中人纷纷咋舌,寻常人或许无法分辨亲王和冠军侯仪仗的分别,可金陵城中和四周潜伏的各处势力却顷刻之间察觉到宁亲王以冠军侯仪仗进京这一举动的深意。
信鸽和密件如同雪花一般飞向了北方的长安城,在悄无声息之间,一场或许可能翻天覆地的巨变正俨然慢慢包围着这座大周皇都。
从金陵至长安路途颇远,大周的天气亦是一日比一日凉了起来。
关隽臣的车辇之中极是宽敞,软榻上铺着厚厚的兽皮,厢中更是被暖炉烘得温暖如春,晏春熙日日和关隽臣待在辇中,倒也丝毫没有旅途的困顿不适。
只是关隽臣的风寒一直拖着,断断续续的始终没好利索,虽不再发高烧,可却咳嗽不断,人也时常困倦,时不时就在打盹儿。
关隽臣睡着时,晏春熙便悄悄将他的头放在自己腿上,然后低头静静地看着关隽臣的面容
说来奇怪,他这般静静地看着关隽臣,竟丝毫不觉得乏味。
关隽臣熟睡时看起来那么的年轻好看,那对总是深沉的丹凤眼阖了起来,只有一对儿英挺的眉宇如同春山一般舒展开来,像是他在睡梦中回到了如桃花源般美好的地方。
关隽臣比晏春熙大上十八岁,又是那般显赫的地位,那样一个矜贵傲慢的性子,晏春熙以前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时刻……他竟像是呵护脆弱单纯的孩童一般,这样抱着关隽臣。
“成哥哥,快到长安了。”
晏春熙用手轻轻抚摸着关隽臣发际的美人尖,他叹了口气,眼神忽然惶惑起来,小小声道:“你还记得你跟我说过的长安吗……你说,长安城白日里霸气、阳刚,满城人杰、遍地王侯。城中最宽的官道,足够九车并行,宛如直通青天。可夜里,却又华灯高上,处处妩媚多情……你生长在长安,如今可算是回家吗?成哥哥,这些年,你想家吗?”
不知关隽臣是否是听到了什么,他忽然翻转了一下身子,随即才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我吵醒你了吗……?”晏春熙有些紧张地低下头看着关隽臣。
关隽臣摇了摇头,他的眼神有些迷蒙,似乎还在出神地想着什么,过了片刻才嗓音沙哑地道:“熙儿,我方才做了个梦。”
“什么梦?”
“其实也不是梦,”关隽臣浅浅地笑了一下,“是我六岁那年的事。”
“那年父皇考我们几位皇子默写《大学》,父皇严厉,我那时爱玩,又记不住那等枯燥东西,只写了一半儿,后面的就再背不出了,当时心下着实害怕。皇兄倒是早就写完了,可见我只写了一点儿,不忍心见我挨罚,留下来偷偷给我写了张小抄,岂料还没拿给我,就被父皇抓了个正着——”
“父皇当下便是勃然大怒,罚我们两个都在太子学门前跪上两个时辰,烈日炎炎的,皇兄身子骨本就弱,竟还晕了过去,我那时心里想,皇兄可当真是世间最好的哥哥,日后我若是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定是要分他一半的。……说来奇怪,这许多年来我都不记着这回事了,可方才,我在梦里竟又想起来了,真真的,就像是又发生了一遍一样。”
晏春熙很少听关隽臣提及他在皇宫里的事,想到关隽臣少年时竟也有这等顽劣的时候,不由忍不住微微一笑,轻声问道:“皇兄……是襄王吗?”
关隽臣一双丹凤眼忽然看了过来,他的神情有些古怪,片刻之后才似笑非笑地开口了:“不是襄王。”
“是周英帝。”
晏春熙的神情一下子怔住了。
而关隽臣已经坐直了身子,他用手指轻轻撩起锦帘向外看去,亮光一下子洒在了他挺直的鼻梁上。
“下雪了——”
他低声道。
……
在关隽臣的仪仗徐徐抵达长安城的数十里外时,一道来自城中的飞鸽传书也到了白溯寒的手中。
“王爷,”白溯寒在车辇外低声请示道:“刚拿到的消息,圣上为迎您入京大开城门,派了三百周星卫沿途护送。今夜长安不设宵禁,百姓们也都欣喜万分地打算夹道迎接呢。圣上更宣旨要在宫内设宴款待您,倒好像是多年前迎您凯旋一般的景象。”
“知道了。”关隽臣面上并无讶异之色,以周英帝的才智,应变自然是极快的。
既然知道他是以冠军侯仪仗入京,便就顺势大肆拿出迎接大周肱骨之臣的阵仗。
不管他们君臣之间的情势已是如何的水火不容,明面上的长安看起来,倒好像是一副歌舞升平,宁亲王回京——皆大欢喜。
“你去将夏白眉带过来,我出去透透气。”
关隽臣淡淡地吩咐道,他说完将身上的狐裘拢紧了些,撩起帘子迈了出去。
晏春熙自然也跟在关隽臣身后,他走出车辇之时,不由深深吸了口气。
银铅般的絮雪在暗沉的云层下肆意翻飞,官道旁零星矗立着寥寥几棵松树,大地一片苍茫的白色。
阵阵刺骨寒风呼啸着吹过,可兴许是这雪色太过肃穆,竟又让人觉得这天地间好似异常安静。
晏春熙生在南方,这还是他第一次亲见大周北方的雪景。
长安的雪是那么的浩大,他虽然还未见到长安的城池,可却已经在这遥遥百里之外,真切地感觉到了这座大周皇都的庄严和磅礴气势。
“真美……姑苏从未下过这般大的雪。”
关隽臣站在晏春熙身畔,只见少年的脸蛋在一片清透雪色间映得莹莹生辉,嘴唇微微张开,眼神里流露出了惊叹的神色,那模样天真得竟带着点妩媚。
关隽臣笑了笑,他伸手拂去一片落在少年面上的雪花,本想开口时,却见白溯寒已经带着夏白眉从晏春熙身后走了过来。
“王爷,人已带来了。”白溯寒躬了躬身,随即便后退了半步不再作声。
而夏白眉却没有行礼,他一身颇显单薄的黑衫,就那么沉默着站立在寒风中。
这位年轻的乌衣巷指挥使这些时日似乎也很是吃了些苦头,面孔甚是苍白,神色间也隐隐流露出了一丝羸弱。
他的面孔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疤痕,这自然是归功于关隽臣先前用千军破甲抽在他脸上那一鞭了。
但哪怕是如此狼狈的情状,他的面容却依旧端秀俊俏,一对修长白眉与皑皑白雪交相辉映,更衬得他面如皎月,色若春晓。
关隽臣冷厉的目光凝视着夏白眉,心里却忽然想,此人倒也当真是大周百年难遇的美人了。
夏白眉与周英帝的隐秘,关隽臣多年前便已知晓,那时心下着实愕然,想到那情景甚至觉得有些恶心。
太监称不上男人,更不是女人,挨过一刀的残缺东西,只不过是皇宫中最卑贱不过的奴才。
可谁又能想到,这么个卑微的太监,却是这大周天下,唯一能勾动天子情欲……以及兴许那么半点爱意的人。
关隽臣亦万万没想到的是,如今他竟然真切地感到庆幸——这世间有个夏白眉,周英帝总还不算无坚不摧。
关隽臣接过白溯寒递过的青玉小瓶,然后将手掌平伸到夏白眉面前,淡淡地道:“夏大人,一入长安,我这儿也就不便留你了,届时我自然放你离去。这断雪潮,七日一次刺骨噬心之痛,一次比一次更严重,七七四十九天后,若还不服下解药,则骨化而死。夏大人聪明人,我想必不需多费口舌了吧?”
晏春熙站在一边,他还是第一次听闻这么骇人可怕的毒药,一时之间脸色也有些发白地看向了夏白眉。
夏白眉望着关隽臣的掌心,过了良久后,终于接过青玉小瓶,干脆地将瓶中的断雪潮一饮而尽。
不知怎的,服下毒药之后,他苍白的面上却好像隐约泛起了一丝红润。
夏白眉微微抬起头看着关隽臣,他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可嘴角竟随之泛起了一丝讥讽似的笑意,沙哑着嗓音道:“王爷,这么大的赌注都压在我身上,您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
关隽臣眉宇轻挑,他探过身,几乎是贴在夏白眉面前,一双银灰色的丹凤眼冷冷地凝视着夏白眉,一字一顿地道:“夏大人,脱衣服伺候皇兄十二年了,我自然信你——怎么,你倒还信不过自个儿么?”
夏白眉与关隽臣对视了良久,最终还是不再开口,只是慢慢地垂下了眼帘。
关隽臣不再理他,只是握起晏春熙的手掌转身向车辇走去。
而晏春熙走了两步,却不由自主又回头看了看,不知怎的,他竟突然觉得夏白眉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雪中的样子,有点迷茫又有点可怜。
……
关隽臣的仪仗缓缓抵达长安城下之时,果然如白溯寒所说那样,有三百身着轻银甲的周星卫在城门前恭迎。
周英帝此举倒也称得上给了关隽臣极大的面子。
周星卫虽然本身隶属御林军,可是各个都是历年来经过武试定品,再由皇帝亲自殿选后挑出来的精锐近卫,比御林军中其他部都要尊崇许多。
“参加宁亲王,属下言禹卿奉命,带三百周星卫迎宁亲王进京——”
当先的银甲黑袍将军一见关隽臣走下车辇,立刻便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单膝跪地,只听一片锵锵的铠甲摩擦之声,站在他身后的三百周星卫纷纷动作整齐地跪下。
言将军的双眼显然是扫到了关隽臣车辇当前那柄锐利乍看的金剑,可是却马上目不斜视地微微看向地面,可说是礼数周全、毕恭毕敬了。
“言将军不必多礼。”
关隽臣的神情很冷淡,他不欲多言,只右手轻轻勾了勾,待白溯寒将面色苍白的夏白眉带上来之后,才开口道:“此人假传圣旨,在我面前更是多有无礼,只是乌衣巷只应圣上天听,本王倒也不便处置,这便将他交给言将军了。”
言禹卿抬头一见是夏白眉,脸色顿时一僵,但他随即便立时敛起眼神,依旧恭敬地道:“请宁亲王放心,卑职自会将夏、夏大人的事禀给圣上再行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