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丧心病狂的瓜皮
“皇上是天子。”夏白眉望着周英帝,神情很平静:“天子……是不会老的。皇上,眉儿出去去唤下人打盆热水进来,再给您擦一遍身子吧。”
周英帝不置可否地松开了手,转而将五指缓缓插进夏白眉的一头如瀑青丝之中,他就这么看着一根根纤细的发丝如同水一样从指缝之间流淌出去。
“莫要折腾了,就在这儿陪着朕吧。”
周英帝叹了口气,忽然将夏白眉的身体紧紧地拥入了怀中:“眉儿啊……”
夏白眉身子一僵,他踌躇着没敢反手也抱住周英帝,双手只是无力地垂在身侧。
“眉儿,你看……如今,连你也会诓朕了。朕其实心里明白,朕是老了。十多年前朕和你夜里在东宫里的榻上胡闹时,只在心里盼盼天色永远不要亮起来才好,你可还记得那时候吗?”
“眉儿……记得的。”
“朕生来是个尝不到情爱滋味的人,做太子时为此恨透了自己,那时怕的是生不出子嗣,日后国本堪忧,怎能稳坐太子之位。可与你有了那一朝云雨之后,方才知晓……人生在世,有些事,做了并不为什么,只是快活、只是快活罢了。朕一生,就只有这么一个你,你相信吗,眉儿?”
“皇上,我……”夏白眉声音颤抖了起来,他看着周英帝,此刻抱着他的男人微微抬起头,可是却并没有半分身为天子的高贵和矜持,一双深潭似的双眼里,忽然泛起了极为罕见的一丝哀愁,用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襟,像是生怕他就此离去。
“眉儿,你不会离开朕的……对不对?”
周英帝的的确确是老了。
因为思虑过重,鬓边的发丝早早地泛了丝丝缕缕的灰白,这样紧紧地抱着夏白眉时,以至于对孤独的畏惧像是蛛网一样爬到了他的眼角,化为细密的皱纹。
“我不离开你,”夏白眉低头亲着周英帝的脸颊,一个人开始害怕老去时,便像是稚童一般脆弱,即使是大周天子也不例外,他一边亲,一边轻轻地抚摸着周英帝眼角的纹路:“我永远陪着你,宁哥。天儿冷了,宁哥,眉儿像从前那样给你暖脚,好不好?”
“朕不冷。”周英帝低低地嘟囔了一声,他有些不甘心地想要抓住夏白眉的衣角,却因为轻衫太薄,而从指间滑脱。
夏白眉无声无息地跪在龙床的床尾,从明黄色的锦被中握住周英帝冰冷的双足,轻轻置于自己温热的胸口。
“皇上,睡吧。”夏白眉抬起头,柔声道:“明儿还要上朝。”
……
周英帝睡着了,睡得很不安稳。
入睡之前,他前所未有地、像个年迈的老人一般啰嗦起来,从他们俩年少时的趣事,说到登基前后的那些风风雨雨。
“你还时常去那些南馆吗,听说你很中意潇湘馆的叙情,朕曾问人要了那小倌儿的画像,倒未觉得有多中看,也是了,若论貌相,大周天下怎还会有比你美的男子。因为……你是朕的眉儿,是朕看中的人。”
“眉儿,其实你心里总是心软,哪怕是那些小倌都念着你的好,你是个会疼人的啊……等平南王的事过了,也别再待在乌衣巷了,那儿污糟,你该……回朕身边来,咱们还像从前一样。”
夏白眉安静地听,并不曾开口回答。
他抱着周英帝的双足在胸口暖着,像是抱着一个初生的孩童,感觉那里的温度变得温热。
周英帝的鼻息渐渐平稳悠长,显然是已经沉沉睡去。
夏白眉轻轻地将他的双足放回了温暖的被窝之中,然后站了起来,静静地看着龙床上的皇帝。
“啪”的一声,寝殿之中最后一根烛火也灭了,夏白眉从外殿中将自己的衣物都拿了进来。
黑暗之中,他跪在龙床前,先将乌衣巷的黑色袍服叠好,置于龙床下的白玉台阶上,然后对着周英帝,无声无息地磕了一个头。
“皇上,眉儿谢您,谢您助我报了杀父之仇。”
他随即拿起一旁乌漆漆的官帽,工工整整地放在袍服之上,又俯身下去磕了一个头。
“谢您十多年来的扶持爱护,眉儿区区一个宦官,却偏偏受了您的无上荣宠,位列乌衣巷指挥使,一步一步得了滔天权势。”
夏白眉再次抬起头时,一双端正的凤眼里已弥漫了潮湿的水色,可是神情却异常的平静。
他最后用双手轻轻捧起沉甸甸的皇极剑——
皇极,皇权特许、天子亲临。
当他无数次背负着这柄剑来往于大周山河间时,并不觉得有多么高贵,他只觉得安全,像是周英帝握着他的手,唤着他“眉儿”。
“眉儿还要谢你,给我年少时的两情缱绻心欢喜。”
夏白眉笑着,他再次深深地下伏,将皇级剑置于袍服之上,然后把额头叩在了冰冷的台阶——
“此生种种,眉儿永志不忘。宁哥……我们来世再见。”
……
离开长安的那一夜,夏白眉其实并不觉得悲伤不舍。
与其他几位乌衣巷指挥使相比,他平日常常陪在周英帝身边,因此在城中自己的宅院简直堪称简陋,草草地理了理之后,也就只带上了些衣衫和银票,还有一小包金叶子,也揣上了。
他在长安这十多年下来,细思想来,真真好像一场幻梦,到头来什么都不剩下。
临行前,夏白眉去了一趟潇湘馆。
前些年他时常在八大南馆间流连,近来兴许也是年岁见长,便再没那么多兴致,后来就渐渐只宿在潇湘馆的叙情处。
夜虽已深了,但是潇湘馆之中仍然是华灯高点,笙歌鼎沸。
夏白眉站在叙情的汀兰阁外,房门微微敞开,能隐约瞧见里面的光景。
隔着一扇屏风,外面寒风凛冽,里面却是春意盎然。
叙情正靠在一位身着锦袍的恩客怀中,软声说着什么悄悄话。
他一头乌发用玉钗挽起,按着京城烟花巷中时兴的样式,点了梅花形的红色花钿在额头,两条纤长挑高的眉梢覆着一层薄薄的金粉。
旁人若是这般妆点怕是过于缭乱,但是叙情生就一张俏生生的面容,肌肤白得像是瓷器成了精,眉眼流转间冲着恩客敬酒时,更是妩媚生辉。
叙情一直都极撩人,夏白眉是知晓的。
周英帝说,你是个会疼人的啊。
倒是说得不错。
夏白眉从未在叙情面前除去过自己的衣衫,但却真正见过这少年在他身下无法自制、脸蛋潮红的模样。
大内虎鹤双形的上乘功夫,用在云雨之间,亦是如鱼得水。
叙情在他手上得了趣儿,后来时常娇软地黏着他,他便也若无其事地施与照拂,一饮一啄,自得其乐。
他是个太监。
但是在这烟花巷的床榻之间,他比大周任何一位王侯子弟都要风流多情。
那当真是世间一等一的乐事。
夏白眉站在门外这般安静地看了良久,却始终都没有进去,他想着叙情若是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长安了,或许会掉下几滴泪珠,那少年很是爱哭,也向来比旁人更招他疼爱一些。
他疼叙情,便如同拨弄爱抚一只雀鸟的羽毛,只为求得几分被娇小温热的身体腻着的快慰。
恍然间,倒好似让他凭空生出一丝气概,以为自己像是其他寻常男人一般。
周英帝几乎从不怪责他在八大南倌流连,正是因为太过懂他,知他心底没有不舍,更无爱意。
他们终究是殊途同归的一路人,冷心冷情的性子,又身存残缺。
在这大周天下,唯有他们相互依存。
没了周英帝,他心中也再无旁人。
夏白眉摇了摇头,跃进内室,将一包袱的金叶子留在了叙情的床下,除此之外,再未留下只言片语。
他走得干脆,谁也未有惊动。
天未亮之前,他已一骑绝尘出了这座天下第一城的城门。
长风飒沓,却未带走长安一片雪。
……
霁雪初停,偌大的长安城被茫茫白雪覆盖着,尽显一片祥和。
次日本是上朝之日,但是稀奇的是,周英帝竟然抱病了。
若论勤勉,这位皇帝可说是历代之最,他继位两年多,从未有哪怕一日误过早朝的时辰,更遑论是抱恙不来了,可谓是破天荒的第一遭。
周英帝确是病了。
足足盖了两层被子都仍觉得体寒,他怀中揣着手炉,面无表情地看着白玉台阶上,整整齐齐摆着的乌衣巷袍服和皇级剑。
过了良久,他终于缓缓地道:“他已出城了?”
“夏大人骑的是皇上亲赐的西域血龙驹,此时想必已离长安近百里了。”一声低低细细的声音从一旁响起。
若不是此人开口,只怕是站在在殿中也很难用肉眼发现他,他身材瘦高如松蒿,一身黑衣站在龙床一旁帷幔的阴影下,竟好似一道窄窄扁扁的影子,气息能收敛至这般境地,显然武学已入化境,与半步神仙无差。
大周朝历来有升龙卫的传说,只是几乎无人见过这些帝王身边无声无息的影子,就连夏白眉这些年来也不知这人的存在。
他一场长脸惨白,枯木一般的双手拢在袍中,有如白日中突兀出现的鬼魅一般,令人看了发怵。
他顿了顿,轻声道:“皇上,夏大人似已下定了决心,但他知晓宫中太多事,这般纵他离去,只怕是多有不妥。此时决断还不迟,血龙雌马发汗时有异香,只消一匹神驹雄马循着气味便可追去。区区百里之遥,三日之间,卑职便能将他擒回来,只看皇上是要活的,还是……”
“不中用的东西。”周英帝忽然厉声道,他将手中暖炉“砰”地一声掷落在地:“他不懂朕的苦心——”
“给朕杀了他。”
天子震怒,有如空中一道惊雷。
瘦高黑衣人无声无息地跪在了地上,细声细气地道:“领旨。”
……
周英帝这一病竟缠绵病榻足有数日,他不仅一直没来上朝,许多政务折子都也搁置着竟也不曾处理批复,更不许任何人进宫探视。
这反常的情况使朝廷命官们都有些人心惶惶,又因平南王入狱的风波,还有关隽臣此前曾以冠军侯仪仗骤然入京的事,一时之间,不由便有些扰乱人心的议论传了出来。
这期间,谭梦麟曾来宁亲王府上两次想要拜会关隽臣,但都被关隽臣称病给婉拒了。
关隽臣自知周英帝虽然还未宣旨将他封为太保,但是无论如何,他的气数终究是尽了,此后是生是死,不过都是仰仗周英帝一时的心情罢了。
他思量再三,虽然面上闭门谢客,但终究还是私下派王谨之给谭梦麟递了一张字条,上面仅仅只写了四个字:自保为上。
他希望谭梦麟能明白他的意思,事已至此,他是再也无法翼护任何人了。
晏春熙夜里睡不安稳,又一连高烧了几天,被折腾得形容憔悴,人也瘦了一大圈。
他夜里时常突然惊醒,然后便钻到关隽臣身边,把冒着冷汗的脸蛋贴在关隽臣的肩窝,只有这样才能再安下心睡过去。
一直到了第七八日后,晏春熙才终于勉强能坐起来稍稍动弹一下身子。
他一贯都很爱干净,躺在床上捂了七八天,这回终于能动了,便拽住关隽臣的衣袖闹着要擦拭一下身子。
关隽臣自然是依他的,先是烧热了一大盆水,又叫下人搬了好几个烧得正旺的火炉进了屋。
本意是为着莫要让晏春熙着了寒,但没想到少年坐起来刚一见着这几个火炉,就登时吓得脸色煞白煞白,顾不得伤口疼痛,便朝床里面瑟缩了去,口中颤抖着念道:“不、不要……不要火炉。”
关隽臣一回头,只见烧得正旺的火盆不时迸溅出几滴火星,登时反应过来了。
他急忙俯下身,撩开床榻两侧的帷幔然后拥住了晏春熙的身子,手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少年的背,喃喃地道:“熙儿,不怕,我在这儿呢,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