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渡关山 第58章

作者:丧心病狂的瓜皮 标签: 古代架空

  自他们两人重归于好之后,关隽臣还从未这样对待过他。

  晏春熙怯怯地望着关隽臣,小声道:“成哥哥,你……”

  他说到一半,竟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问下去,嘴唇稍一颤抖:“你早知道是这样了,对不对?”

  “哪样?”

  关隽臣眉间如同凝了一层寒霜,他虽是反问,可随即却冷冷地回答道:“阳衰不举?”

  晏春熙的眼圈一下子红了,他猛地站了起来,用力摇了摇头,似是想制止关隽臣说下去。

  可是关隽臣却看着他,一双眼如同古井般不悲不喜,平静地道:“是,熙儿,床事上……我想我只怕是不行了。”

  晏春熙依稀像是听到自己胸腔里发出一声悲鸣,可其实他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有泪水从双眼里无声地流淌下来。

  “从宫中前去凤阁接你那一日,下着极大的雪,我在路上一步一步走着,正巧便撞见了大内总管文剑南。与他寒暄之时,我心中忽然生起了一个念头,先前总是瞧不起太监,觉得这些没了根的东西,称不上是男子。文剑南、夏白眉,我这一辈子从没真正把他们瞧在眼里过,可是到了临了,我忽然却悟了过来。其实我、还有这大周满朝文武,我们这些人——说是文臣才子也好,世袭王侯也罢,那都是明面上的东西,可是实际上,我们这些人和阉人委实没什么分别。”

  “我已是个无根之人。谭梦麟自刎在乌衣巷的那日,我的病愈来愈厉害,躺在床上之时忽地觉得自己下半身冰冷得厉害,怎么都暖和不过来,人虽活着,却好像什么都左右不了,从那时起我便知道了。”

  关隽臣伸出手,紧紧攥住晏春熙的手指。

  他狭长的凤眼里,丝丝缕缕的温柔和疼惜糅杂在一起,可是却格外叫人心中感到苦楚:“熙儿,我老了。我兴许再不能给予你那些你想要的东西了,你还这般年轻貌美,我真的不舍得再叫你跟着我。”

  “成哥哥,你决意要叫我走吗?”

  晏春熙仰起头问道。

  少年眼睛此时红通通的,哽咽着说话时睫毛一颤一颤,几滴晶莹的泪珠挂在梨花瓣似的莹白面孔上。

  他此时哭着的模样虽颇为柔弱,可是那一双圆圆的眼中却又有着决然之色。

  关隽臣微微张口,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一个“是”字。

  “我不懂朝政权谋,但你心中的苦,我全都明了。”

  晏春熙痴痴地看着关隽臣憔悴的面容,抚摸着关隽臣鬓边一夜之间灰白的发丝。

  “那日我能从凤阁出来,并非是我有多能抗,而是因为成哥哥为我委屈了自身。皇上握着我的性命,成哥哥只得听命。谭大人死谏之事,虽非成哥哥之错,可是仍将你消磨重病,年关之后,谋逆大案还有亲手绞杀兄弟的痛楚,桩桩件件,无不是在你身上割肉放血,这一切,正因成哥哥胸中义之所在,不能一跪再跪。今日是阳气衰,明日是心力竭——这般下去,你必将会被皇上给生生逼死的。”

  他口中提起义字,却丝毫不提与之相连的忠,一双清澈的眼中神色逐渐坚毅,一字一顿地继续道:“我心爱之人,本该是纵横天地间的冠军侯。成哥哥,你一直叫我离开长安,我先前总想着长相厮守永不分离,可是小情小爱,却让你有如困龙,我既已成你的束缚,那便不该再留在你身边。”

  关隽臣听到最后一句,猛地站了起来。

  他胸口急促起伏着,叫晏春熙走本是他一直以来的心念,可是如今少年自己口中提了出来,他却一下子害怕起来。

  “你、你真的肯走……?”他声音微颤,一时竟分辨不清他想要的答案:“熙儿,我虽说送你出城总好过待在长安,可即便如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周英帝身边高手如云,若他当真下定决心要寻你,我、我或许难保你周全。”

  “我心意已决。”

  晏春熙撩起薄衫在关隽臣面前轻轻跪了下来。

  关隽臣脸色一白,自两人和好后,少年再也没这样跪过。

  这本是分了尊卑的生分动作,可是他此时语声无比决然,紧紧地握住关隽臣的手掌,肃杀与柔情一起糅在了神情中。

  关隽臣听到“心意已决”,心中猛地一空,竟然一时站不稳,也跪坐在了地上:“熙儿……”

  他双目涣散,喃喃地道:“你真的要走?你也要离我而去了吗?”

  此句说到了尾处,竟已含了呜咽求恳之音。

  关隽臣一生脾气硬朗,若是寻常之时,绝无这般反反复复矫作之态。

  先前所有的思虑与尊严此时全部抛到了脑后,他甚至一时之间意识模糊,忘了是自己要叫晏春熙离开的,只觉心中孤苦难挨。甚至心中暗想,此时若晏春熙叫他磕头求饶便留下来,他也是肯的。

  晏春熙捧着关隽臣苍白的脸颊,眼中尽是怜惜和爱意,他轻声道:“成哥哥,我不要你再委曲求全。你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你不愿兄弟闫墙,便不做这个劳什子太保主审,抗旨不遵又如何——皇上若赐死你,我哪怕身在万里之外,定当与你同赴黄泉!”

  关隽臣看着面前这小小少年,虽然年未及二十,可是一字一句铿锵有声,哪怕谈到死之一字也面不改色,竟然已有豪气干云的霸气。

  他本该感到骄傲,可是却觉得胸口愈发痛得像是要生生撕裂开来。

  他愈是发痛,愈是觉得晏春熙的脸孔一片模糊。

  待得他想努力睁开眼睛瞧个仔细时,才意识到,竟是自己已落了泪,这才什么都看不分明。

  “熙儿……”

  关隽臣抓着晏春熙的衣角,哀哀地唤了一声。

  他已老了,老得垂败、昏庸、再无志气。

  他心中再没半点豪情壮志,只剩下一句摇尾乞怜般的还未说出口,便已疼得咽了回去:你别走,也别死。

  这是晏春熙头一次见关隽臣落泪,那般高傲冷厉的盖世王侯瘫坐在地上哭泣着,其中的难堪酸楚,他宁可万箭穿心,也不忍再目睹。

  离别委实太苦,多说一个字都已不能。

  他站起身,连衣衫都来不及穿好,匆匆抓起一旁椅上的狐裘,含着泪凝视着关隽臣,像是要用这一眼将眼前的人死死地印在心中。

  “成哥哥,天上地下,我的心随了你,便是长相厮守。大周天子,也不能拆散我们。我等着你——”

  屋门大开之时,长安的雪光也凌厉地照了起来,一时之间竟将内室晃得如同白昼。

  晏春熙转过身大步离开,声音与背影一起飘零在北风之中。

  “不——”

  在他身后,一声如同野兽将死的呼声传了开来。

第三十八章

  关隽臣重重跌坐在地上,与晏春熙的种种过往如同惊鸿照影掠过心头,那些甜蜜、痴情、千丝万缕的爱,如同潮汐一般缓缓从他身上流淌过去,徒留他一个人在这孤零零的长安。

  十三年前,姑苏林府。

  那金雕玉琢的小家伙跌在雪里,抬起头时一张粉嘟嘟的小脸上都沾满了雪,娇气地埋怨他:“你这人……怎么站那不动,也不知道来扶扶我?”

  于是他用腰间杀敌无数的千军破甲将小家伙从雪堆里卷起来,轻轻地带到了他的面前。

  只此一面,却没想到便是一生的缘。

  一年前,金陵王府。

  长大成人的少年将头埋在他怀里,用牙齿咬着他的手臂,含糊地对他表白心迹:“成哥哥,我心里一直有你。十二年了……金风玉露一相逢啊,我无父母,无亲眷,你是我在世上唯一的念想了。我想了你十二年,你不能只拿五年来换。”

  长安凤阁。

  晏春熙被拷在刑架上,直视着被烫得通红的铁钩,脸上虽然冷汗密布,可是却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地道:“我所要的,从来都很少很少。我十五没了爹娘亲眷,所剩下的全部念想,便只是一个他罢了……我想要他给我一生,若真的没有一生,我就要朝夕;若连朝夕也无,那我成全自己,纵死无悔。”

  那少年为了他,当真是九死一生,只是如今,也不愿再留下了。

  关隽臣心里明了,自己也曾先前几次要求晏春熙离开长安,那少年都不曾为了自己的安危应允,只是如今实在因为不愿再见他束手束脚、自亏身体,这才忍痛离去。

  他心头苦楚难当,晏春熙身处逆境,仍有破釜沉舟的决然勇气。

  他虽钦佩,却也有一丝丝对谁也无法说出口的怨怼——

  “你那般勇敢无畏,可是却怎么就不想想,我虽还未年老,可是早已志向消沉、日渐颓靡,你怎能……就这么把我丢在这里了。”

  关隽臣想着想着,闭上眼睛难堪地用袖口擦拭眼角。

  他自十岁以后便再没落过泪。年幼好武,少时策马沙场多年更练就了坚毅的心智,后虽然经历娘亲去世、痛失兄长的变故,然而这一生虽有过许许多多桩的苦事,却都未曾将他击溃。

  只有直到如今,那小小少年在他面前翩然离去,才觉天旋地转。

  这整个人世间,徒然好像灰蒙蒙一片,叫人再无半分眷恋。

  关隽臣这一闭眼,有如静坐枯禅,再一睁眼时,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他脸色苍白地再站起来时,心底突然又想起一桩要紧事,便脚步虚浮地夺门而出,正巧看见二管家白溯寒与一个身形纤细的少年站在院中。

  他倒顾不上问白溯寒何事,甚至连一边那少年的面孔都未看清,就急道:“熙儿连夜出府,你赶紧去府里问一圈,看他是从哪个城门走的——他身无武功,又第一次这般出行,我心里挂心,你赶紧骑匹快马,追上去沿路保护好他。”

  白溯寒一愣:“可是王爷这边诸事繁多……”

  “我这边都无妨。”关隽臣摇了摇头,嗓音沙哑道:“从今往后,你便只有护好晏春熙这桩事最要紧——莫要再多言,快去。”

  “是,王爷,那我这就动身。”

  白溯寒见关隽臣神色,不敢再怠误,躬身行了一礼便转头要走。

  他临行前看了一眼身旁的少年,迟疑了一下,低声道:“那,你且与王爷说吧。”

  话音还未落,人已匆匆快步掠出了院落。

  关隽臣本不在意那站在一侧的少年,刚要离开,却忽然听得一声怯怯的唤声:“王爷,霜林、霜林有事要禀。”

  他转过头,这才借着灰白的天光将这少年的脸看清楚,只见霜林一双湛蓝的眼睛,鼻子倒远比中原人高挺,在雪光之中别有一番异域丽色,这才想起来,这是平南王进献给他的关外美人。

  “何事?”关隽臣哪有心思与他攀谈,不由皱眉问道。

  “我……”

  霜林因为进府以来便不太受宠,这次虽然跟来长安,却也从未私下见过关隽臣,此时这般近地挨着关隽臣,又见着关隽臣脸色不愉,不由紧张得磕巴起来:“我早起出去散心,正巧走到程公子的素云阁,那、那的院门虚掩着,我、我心下好奇……便推门走了进去。”

  “然后呢?”

  关隽臣听他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到重点,心里更觉不耐烦,催促道。

  “我进去见院里堆了两个依偎在一块儿的雪人,颇为亲密,我心里想,王爷这几日都与晏公子在一块儿,并未来程公子院里,觉得颇为奇怪,便小心翼翼往近处走了几步,这才听到里面声音,王爷,程公子、程公子屋里……”

  霜林说到这儿,惶恐地跪了下来,这才低下头继续道:“禀王爷,霜林不敢惊动里面,王管事这会儿还在程公子屋里。”

  “你说谁在程亦轩屋里?”

  关隽臣愣住了,喃喃地重复道:“王谨之?”

  这三个字刚说出口,关隽臣便感到脑中“轰”的一声。

  他瞬间面沉如铁,一字一顿地道:“你带本王过去。”

  ……

  长安的雪又突兀地大了起来,呼啸着的北风迎面而来,几乎叫人不能视物。

  霜林在关隽臣后面跌跌撞撞地跟着,渐渐竟然被远远地落在了后面。他虽唤了一声“王爷”,可是关隽臣却未理他,径自大步流星地先往前赶去。

  关隽臣武功近日有所懈怠,但是轻身功夫倒仍是极佳。

  霜林在寒风中揉了揉眼睛,只见关隽臣足间一点,玄黑色的锦袍翻飞,风雪之中有如一只苍劲的鹰隼向前方掠去,几个呼息之间,便已经到了程亦轩的素云阁门口。

  他急忙跑着跟上去,却见关隽臣身影一闪进了素云阁之中,此时正站在小路上,怔怔地看着那两个亲昵依偎在一块儿的雪人。

  不知为什么,霜林在背后看着关隽臣孤零零一人矗立在在漫天的大雪之中,竟觉得有些说不出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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