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丧心病狂的瓜皮
可是不曾想,大度成全了王谨之和程亦轩之后,他心里的那股子郁结竟突地不见了,他处于一生之中的谷底,却也于谷底寻得了明澈和安宁。
大周纲常,一环套着一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严丝合缝,如同一座无间囚牢。
可晏春熙却是唯一一个与他说过,要从这环中脱出来,寻得一方无忧自在天地的人。
如今他虽然未能如愿脱身,却真正抬手将王谨之从这环环相扣中放了出来——
这一抬手,严丝合缝间,便也因此有了一丝自由的可能。
他一生成就无限,但是人到中年了,逝去的荣光皆都已不放在心上,却单单唯独对这一抬手最为自得。
是以他爱晏春熙,不为貌相,更不为床笫之乐,为的是两人心中早就隐隐呼应的真情真性、琴瑟和鸣。
他们本就是天作之合,合当白首共度。
晏春熙抬起头,喉头哽咽,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他与关隽臣早就交了心,缠绵的情话说了许多,可白首不相离的誓言,却还是第一次听关隽臣说起。
这句话来得理所应当,可听在耳中却仍是荡气回肠。
他先前曾和关隽臣要过一生一世一双人,如今虽然与关隽臣一块儿吃遍了苦头,可是再苦也罢,他终是求仁得仁。
……
晏春熙本想送关隽臣离开,可他脚上有伤,关隽臣不允他多走,他兀自执拗地跟了几步,明知道是要分别之际,可是牵着关隽臣手掌的那只手,却怎么都不想放开——
这区区几步路,真真只恨不得永远不要走完。
关隽臣将少年身上披着的自己的裘袍领口又系得紧了些,叮咛道:“你自己的狐裘破了,夜里便拿来当被子盖上,莫要冻着了。夏白眉不敢为难你,但你仍要自个儿当心,知道吗?”
“我……”
晏春熙眼里不由泛起了一抹泪光。
关隽臣心里一颤,他又如何能舍得这少年,可是此时却并非婆婆妈妈的时候,狠下心沉声道:“回去吧,我的宝贝儿。”
晏春熙含着泪,松开了关隽臣的手掌,眼见着关隽臣转过身走了两步,却忽然忍不住又踉跄着冲上来两步,握住关隽臣的一片衣袖。
“成哥哥!”
少年从背后紧紧搂住关隽臣的腰:“我不想你做皇帝。”
“夏大人与皇上相伴十数年,仍是如此下场,我只怕我和你也……”
他的声音哽咽着,细细的,在风中飘散开来。
关隽臣顿住脚步,他沉默良久,思来想去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究竟是周英帝生来如此,还是坐上龙椅的人,最终都会如此?
关隽臣握住晏春熙的手指,慢慢拉了上来,然后低头吻了一下少年冰冷的指尖,到底什么也没说,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了这片枯林。
……
……
回城路上,关隽臣一直都颇为沉默,还是关山月憋了一路,临到城门处才憋不住,开口道:“王爷,你不问我与夏大人是如何相熟的了?”
关隽臣扫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以我二人的交情,世子先前都不曾提起半点,想来是不愿说了。即是如此,本王倒也不便勉强。”
“非也。”关山月一勒缰绳,停在原地。
他听关隽臣这样说,当然知道这位老友心中确是有气。
他这人本是脾气颇大,从不让人,可此时也不得不叹了口气,口气软下来道:“别的事我自然不瞒你,可是这一桩,开始时我不说……其实倒不是为别的,实在是面子上过不去。”
“面子?”
关隽臣扬了扬眉毛,颇有不解。
“是了。”关山月顿了一下才道:“我说起夏白眉时,言谈之间总是不屑厌恶,连你也道我是与他在南倌处结下了梁子,这其实倒也不全然是谎话……我初时确是为着那貌美小倌争风吃醋,和夏白眉有过节,只是后来……”
他说话间扭扭捏捏、吞吞吐吐,与往日颇是不同,关隽臣皱了皱眉,不由催促着问道:“后来如何?”
“后来有一次,我在关西碰着了夏白眉在外办差使。你也知道,我那时本就与他不睦,言谈之间便有了冲撞,不曾想他将那乌衣巷皇级剑拿了出来强压我一头,我、我乃堂堂恭亲王世子,竟要对他毕恭毕敬地行礼问安,我这如何能忍?”
“你怕是要自找麻烦了。”
关隽臣眯起眼睛道。
他对这位幼时便一起长大的玩伴颇为了解,关山月性子很是倨傲,在夏白眉面前丢了好几次面子,定然是要找回场子的。
只是那夏白眉心机何等深沉,只怕关山月不是对手。
关山月听了不由面色一晒,道:“咳,我道他是个去了势的阉人,本想给他下点迷情之药叫他求而不能,出个大丑。但也不知怎的,那夜竟不知不觉被他将药调了包,倒是、倒是反叫自己中了招……”
关隽臣一时无言,关山月虽然懒散,但却绝非寻常草包世子,心思智计也称得上上乘,却没想到竟被夏白眉不动声色就给平了个明明白白,这可真是自讨苦吃了。
“我寻的那味药,不会叫人昏昏沉沉,而是在清醒之时便感到情热难耐,我神志清明,知道此事不妙,本是想随意寻了个倌儿泻火,只是没想到药性太裂,竟连几步路都走着过于费劲,还没出一条巷子,便被夏白眉拿住了。”
“你身份贵重,他只怕也不敢对你造次吧。”
关隽臣刚一出口,忽然之间便想到若是无事发生,只怕关山月不会特意说出来,一时之间登时便觉不妙:“莫不是你与他……?”
关山月沉默了半晌,随即抖了抖缰绳,抬起头道:“是了。”
关隽臣不禁愕然,下意识道:“夏白眉,他、他当真让你入身?”
他实在是不能相信。
“唔,并非如此。”
关山月似是想到此事仍觉得讪然,把目光投向了远方,吸了一口气才道:“夏白眉与我说,既然我实在气不过小倌的事,他好好伺候我一回赔罪便是,好叫我消气。我情毒已深,实在、实在苦熬不过……便与他……”
关山月乃是世家纨绔,为人风流,与关隽臣更是无话不谈的好友。
因此风月之事,两人先前也谈过不少,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关隽臣还从未见过关山月这般,脸上惆怅中又略略浮起一丝羞耻之意。
这位世子本就长得颇为女相,唇红齿白,此时在寒风中一张脸更是白玉般的无暇。
关隽臣瞧着关山月,忽地就明白了过来,试探着问道:“听闻夏大人手上功夫极佳,京城小倌人人皆知,莫非……?”
“细处便不与说了。”
关山月脸上一红,摇了摇头:“总之,我与他相熟之事,实非有心瞒你。”
关山月虽然未作答,然而关隽臣心中已有了答案。
他不由大为讶异,关山月素来高傲,却不曾想竟会委身与夏白眉春宵一度。更奇的是,此后竟然也未曾要杀了夏白眉一雪前耻。
如今想来,后来关山月嘴上虽然从来对夏白眉不屑敌视,可是那还只怕是为了掩人耳目的托辞和伪饰罢了。
如今见关山月提起夏白眉的神情,不要说是报复之心半点也无,只怕心中那几分倾慕却是更确凿些吧。
“你既然将此事都与我说了,我自是信你。”
关隽臣沉吟片刻后,低声道:“只是我与夏白眉密会之事,你大约心中也有数,此事隐秘危险,我不便与你详谈,你若是知道了……只怕是平白要遭无妄之灾,因此知道的少些反而安全。只是倒没想到,你对夏白眉颇重情义,竟然也愿意冒险帮他传话。”
他此时这番话,到底还是存了一丝试探关山月与夏白眉情分的意思。
因为他到底是不知除去那中了迷情药的一夜之后,关山月究竟还和夏白眉有没有几番痴缠。
细细想来,夏白眉伤重,想到的竟是与关山月暗中联系,两人之间,只怕远远不止那一次的情分。
关山月秀丽的眉宇微微蹙起,似是有些忧心,叹了口气才黯然道:“我不问,你也别说自是最好不过。这桩事,我原是不该掺和,只是见那阉人伤成那样终是不忍。他本不该回来的,若不回来,或许终有一日……”
关山月说到这儿,忽然又戛然止住了话头,他甩手放开了缰绳,一马当先向官道处疾行。
“旁的不多说了,只盼着你们都能平安。”
他的声音遥遥从前方飘散开来。
关隽臣神色复杂,直到最后,他也是不知关山月想说的“终有一日”是何意。
终有一日又如何?
夏白眉实在是个奇人。
多情却也痴情,软弱而又强悍。
他有手段酷烈心机深沉的一面,掩上房门之后,又精通风月之乐。
他时而如同女子一般顺从地雌伏在周英帝身畔,可是当他步出皇宫之外,在这大周山河间驰骋之时,他又潇洒得像是江湖中的侠客,连面对着高高在上的恭亲王世子,都能仍有心戏之。
他这一生唯一挚爱的分明便是皇上,可是却又忍不住处处留情,如此风流气象,简直世所罕见。
关隽臣渐渐隐约明白了周英帝对这个阉人的爱不释手。
夏白眉是这座皇城中的一个永远看不透的谜。
……
关隽臣回府之后,便开始紧锣密鼓地部署。
他首先要关注的,自然是皇上的动向。
说来也奇,自夏白眉出城之后,周英帝便像是突然大伤元气,断断续续缠绵病榻,多次连朝都无法上,实在是前所未有的事。
可是此时关隽臣却并不希望周英帝是真的病得下不来榻,只因若是这般严重,他更怕周英帝会因此耽搁了梅坞之行。
他一边派人密切关注着皇宫内的动静,一边从夏白眉处拿了梅坞的地形图开始琢磨。
在这当儿,一日清晨,有一骑着灰驴的青衣小童前来宁王府递上请帖。
门房见那小童不过十三四岁年纪,本立时就要赶人,可是到底是在京城混久了的老油条,转念一想,忽然便想起了一人来。
他登时后怕得身子一颤,忙对着那小童恭恭敬敬地执了一礼,将那平平无奇的薄薄信笺捧着急急冲进了王府之中。
……
关隽臣见这下人莽莽撞撞,本是颇为不悦,可是还未开口斥责,那人已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呼吸急促地道:“王爷、王爷,太师府拜上请帖。”
“言太师?”
关隽臣大吃一惊,随即忙快步走下台阶,接过信笺拆了开来。
那素白信笺上带有一股淡淡的梅香,只消看上一眼其中的字迹,便叫人忍不住屏息。
只见寥寥几行字行云流水、笔走龙蛇,比划间飘逸,颇有烹茶赏梅之闲散意趣,可收笔之时力道却又苍劲,隐隐有力透纸背之感。
这一笔字便假不了。
言太师——
三朝帝师,当世大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