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丧心病狂的瓜皮
只听“吱呀”一声,木门向后打开,一双漆黑的靴子迈了出去,无声无息地踏在雪地上。
“皇上——”
夏白眉肩头落有一瓣红梅,他就这么站在梅坞前,似笑非笑地道:“眉儿未死,您可是失望了?”
“朕……”
周英帝身子一晃,不由扶住了言禹卿的手。
皇帝虚弱至极,再也不似往日那般深不可测,他虽被行刺,可却半点怒气也无,甚至连那份刻骨的思念都藏不住,双眸盯着面前的夏白眉,像是连眨眼都不舍得:“眉儿,你能回来……朕甚是高兴,你、你生朕的气了是不是?之前的事,是朕的过错。”
周英帝此时开口时小心翼翼,言禹卿都不由转头看了一眼周英帝,甚是诧异。
“不敢,敢问皇上是说哪一桩?”夏白眉轻轻拂去肩头红梅,嗓音沙哑地道:“宁亲王面前拟旨赐死一事?还是眉儿出城后,便遭大内高手刺杀一事?既然左也是死,右也是死,皇上又何必惺惺作态,今日亲上梅坞,便是要叫皇帝亲手来取我的项上人头了。”
“夏白眉,”言禹卿面色一寒,高声喝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你今日胆敢行刺皇上,已是凌迟之罪,还不跪下!”
“言将军,你是麟庆三十七年的武状元,是也不是?”夏白眉笑了笑,转头看向言禹卿。
他往日里阴冷深沉,可是今日却好似整个人甚是舒展妩媚——
这一笑,璞玉似的面孔上凤眼顾盼生辉,在一片白茫茫的雪色之中,头一次在众人面前显出阉人男女莫辨的诡丽之色。
言禹卿竟看得楞了一下,不由握紧了刀柄,沉声道:“是又如何?”
“你手上这柄分野刀乃是寒山玄铁所铸,重逾百斤,寻常人只怕高举都难。但是你天生力大无穷,是以挥舞时便不觉有碍,反而有如神助,因很少有人能接下你这般一劈之力,多年以来自是所向披靡。但是言将军,你一路踏雪上山,可曾发觉右足留下的痕迹远较左足要深上许多?”
夏白眉慢条斯理地对言禹卿说着,然而关隽臣看着他的眼神瞟向林间,显然是瞧见了关隽臣的身影,两人匆匆一对视,却顷刻间便有了默契。
言禹卿目不转睛地盯着夏白眉,虽然一声不吭,可是右足却不自在地雪地上轻轻碾动,将足迹抹去。
“沙场工夫粗豪,只因千军万马间,力大便是胜,可此时你不在沙场。”
夏白眉向前走了一步,笑吟吟地道:“用惯了神兵亦是取巧,你这些年武功练得粗糙,远未达到一股内劲贯穿上下之境,重刀虽好,但却累了你的右下盘,当真动起手来,你的右腿只怕比左腿要慢了半步。”
夏白眉刚说到这里,只听“呛啷”一声,言禹卿已脸色凝重地抽出了长近三尺的佩刀,刀刃一侧。横于胸前:“不过慢上半步。”
“高手过招,半步实在已太多。”
夏白眉右手从袖中缓缓探出,已成虎爪之形,一字一顿地道:“武状元,三招之内——我必徒手抓碎你的喉管。”
言禹卿看着夏白眉一步步走近,额角已冒出了两滴冷汗,握着刀柄的手背上暴起了一根根的青筋,他自然知道,夏白眉下一招出手时必是雷霆之势。
黑衣人从始至终都恍若未觉,只是抱着金刚伞紧紧地挨着周英帝站着,对言禹卿的处境根本毫不关心。
而这时关隽臣运起轻功,也一步步挨近了梅坞。
微风自梅林之中吹拂而来,夏白眉的长眉斜飞入鬓,眉尾邪异地微颤,一双凤目似是被飘落的红梅染上了血色。
就在人人都以为夏白眉立时便要对言禹卿出手之时——
只见黑影一闪,夏白眉的身形如同疾电,因太过迅捷几乎都不带起半点风声,眨眼间便已到了黑衣人身前。
一出手便是杀招,右手成虎爪之式抓向黑衣人双目,显然是立时就要废了黑衣人一双招子。
他根本就未打算对言禹卿出手。
而就在同时,游龙般的三尺皮鞭带着一点金光卷向了周英帝!
当年威震关山的千军破甲终于是出手了!
夏白眉方才威吓言禹卿时字字皆是杀机,然而身子一动却骤然对黑衣人出手,这一招声东击西本可谓防不胜防。
要知道夏白眉出手是何等之快,话音都还未落,虎爪就已经狠厉地罩住了黑衣人的面门,若是寻常的一流高手,只怕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经被抓瞎了双目。
然而不曾想,那黑衣人看似早已入了定般的沉静,可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竟然游刃有余地足尖往后一点,生生向后腾跃出了三尺!
他身姿无比轻盈飘逸,简直如同仙鹤展翅,然而即便是如此紧要时刻,他竟也没忘了自身肩负的重责。
关隽臣长鞭一动之时,黑衣人的金刚伞也已出手。
只见金刚伞收拢,虽是后发先至,可霎时间便已如长棍一般横在周英帝背后。
关隽臣面色一冷,他长鞭既已出手,则断断没有收回的道理。
他手腕一抖,千军破甲便如灵蛇盘根般划出了一圈又一圈,由于速度太快,甚至在点点金光中看出了无数残影,倒好似划出了无穷无尽的圆圈一般。
长鞭乃是独门工夫,扫、劈、截、撩、缠五诀之中,缠字诀最精细、也最考校腕力——关隽臣却乃是使鞭的大行家,自然精于此道。
黑衣人冷哼一声,只听金刚伞在他掌中被震得“嗡”的刺耳一响,然而这把伞在无数的金圈之中,却既未被缠住、也未被震飞,只是靠着不断微颤打转,便巧妙万分地卸去了千军破甲鞭身上的劲力。
关隽臣见状,不由心下一紧。
要知千军破甲与分野刀都是大周有名的绝世神兵,耗牛皮的鞭身柔韧,鞭尖乃是十成十的纯金,不仅坚硬如铁,更远较一般长鞭要沉重。
更何况关隽臣一身武功师承大内,本就极为精深,是以千军破甲看起来柔软,实则一鞭之下却有万钧摧山之力,否则冠军侯又怎会有当年一鞭之力将西戎首座大将军呼延重峰隔着护心镜连人带马活生生震死的悍然战绩。
然而即便如此巨力之下,却仍旧奈何不得黑衣人手中区区一柄金刚伞——此人武功,实在是高到匪夷所思的境地。
如此一拖之下,言禹卿自然也察觉到不对,他顾不上别的,将分野刀当胸一摆,扶着周英帝倒退了三步,如此便与夏白眉和关隽臣都远了许多。
周英帝一惊之下也不由脸色大变。
“关隽臣,你好大的胆子!”
他一甩明黄色袍袖,往后退了一步站在言禹卿身后,脸色苍白地厉声道。
皇帝终究是皇帝,他乍一身涉险境,又发现此时梅坞行刺一事牵扯进了关隽臣,便再也不复先前单独面对着夏白眉一人时的软弱求恳之态。
只见他神色顷刻间阴沉了下来,然而因摸不清关隽臣的究竟,却也未贸然发火,而是循循善诱道:“夏白眉乃是为了私怨才将梅坞告知予你,可你是堂堂大周亲王,是朕的手足兄弟,荣华富贵、功名利禄都已抓在手中,可莫要在这节骨眼犯了糊涂!”
关隽臣长鞭与黑衣人的金刚伞缠斗不下,自知一时之间拿不住黑衣人,徒然间便收了鞭,他转头看向周英帝,缓缓道:“皇上,私怨也好、公仇也好,臣弟来梅坞自有来的道理。”
“王爷……”
就在这时,一道纤瘦的身影从梅林中走了出来。
那人一身锦衣,外面罩着黑色狐裘,华贵的柔软狐毛间露出一张俏生生的面孔,虽在夜色之中看不太真切,可却也能认出正是晏春熙。
关隽臣神色颇有不愉,他先前早已叮嘱过夏白眉将晏春熙藏好,可是此时却显然计划有变,但还是随即沉声道:“熙儿,到我身边来。”
他手指紧紧握着千军破甲,虽然看似看着晏春熙,实则眼观六路,唯恐言禹卿或是黑衣人突然暴起出手。
只见少年双手被锦带绑缚,一瘸一拐向关隽臣走过来,行动似乎颇有不便,他眼中含着委屈,颤颤地又唤了一声:“王爷……”
关隽臣无暇照拂他,只是用眼睛深深地看了一眼晏春熙——
他知道自己不用多说,只这一眼,爱怜、疼惜以及呵护,都在其中了。
少年也乖觉,垂下颈子站在他身旁,一声不吭。
“宁亲王,看来这便是你亲身涉险的道理了。”
周英帝玩味地看了一眼似是刚刚脱困的晏春熙,慢慢地道:“朕知道你的难处,如此貌美的少年,也无怪你倾心至此。此前朕能用他拿捏住你,夏白眉自然也能。你多情,朕也不为难你,此番就当你中了奸人之计——”
周英帝双目狭长深沉,开口时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关隽臣,声音更是低沉亲厚,直让人觉得他此时所言字字真切:“无论如何,朕总当你是朕的手足兄弟,你此时退去,朕便当作没这回事,你带着你的宝贝回京,从此就安安稳稳做你的宁亲王,如何?”
“皇兄,”关隽臣听了这番话竟浅浅笑了一下,他看着周英帝:“你怕了。”
“是吗?”
周英帝却不动怒,他眯起眼睛,慢条斯理地道:“朕知道,眉儿定是告诉你,朕不愿旁人知晓梅坞所在,是以只会带一二人随行,你才这般的笃定。可是眉儿懂得朕,却不懂得一代帝王——帝王不会犯险,哪怕梅坞是朕与眉儿的温柔乡、朕的蓬莱岛,朕也万万不会孤身前来。是以朕不是怕你们,是心疼。你是朕的弟弟,眉儿是朕的枕边人,朕不愿伤着你们。”
他说到此处,夏白眉微微转头看了一眼周英帝,可是却未开口,周英帝直视着关隽臣,也只当未察觉到夏白眉的目光。
“宁亲王,皇上仁厚,你可要好自珍重。”言禹卿左手一翻,掏出了一枚信号烟花:“梅坞上山一条道,只消我将这枚烟花放出去,上千周星卫立时便要登山护驾,只怕今日你与夏白眉都要毙命于此了。”
“言将军,入夜了,你怕是眼花了。”
关隽臣微笑道:“三百周星卫,不多不少,本王上山前便已派人点过了,何来上千呢?”
他此言虽然看似轻描淡写,可是周英帝的脸色却一下子变了。
周英帝心思何等深沉,只消这一句话,便明白关隽臣定是先前便知晓了周星卫的部署,既是如此,关隽臣自然不可能毫无准备便上山。
言禹卿神情顿时紧绷起来,从喉头挤出了几个字:“宁亲王,大周律,谋逆死罪,你莫要一错再错。”
“本王谋逆——谁知道?”
谁知道?
这三个字如同寂夜中平地起了惊雷,在这梅坞山巅响起。
关隽臣似笑非笑地看着言禹卿,继续道:“今夜不太平,大周周星卫竟然趁皇上微服出巡之时行刺,谋逆犯上者,人人得而诛之,只消求救烟花一出,长安城人人都看得到——京郊虎骠营忠心耿耿、护住心切,定当倾巢而出,血洗梅坞!”
“言将军,其实你说得极是,梅坞上山一条道,许多话,要活着下山的人说才有人信,是不是?”
言禹卿听到这里脸色苍白,左手立时攥紧了烟花,身子却不由微微摇晃了一记。
而一旁的周英帝的脸色已是铁青之色,他忽然抬起头,对着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黑衣人沉声道:“太乙,给朕将夏白眉拿下!”
第四十八章
那黑衣人安静时如同影子,只有听了周英帝的命令,才忽然仿若活了过来。
他纵身前跃,他一手持着金刚伞,另一只手掌大张成爪,霍地罩向夏白眉面门。此人手指纤纤好似女子,出招快极却毫无半点风声,直让人感觉轻飘飘的,好似根本没什么劲道。
然而夏白眉眯眼盯着黑衣人这只看似绵软无力的手,瞳孔却突然因忌惮而微微收缩。
电光火石间,他亦是反应极快,上身后仰就鹞子一般倒翻了出去,但是一避之下却并未接着退却,而是回身虎爪直接抓向黑衣人太乙的腰眼。
这般出手显出了点儿太监的阴毒,这下要是抓实了,只怕黑衣人便也要不能人道。
黑衣人枯黄的面皮上倒在这时露出一抹诡秘的浅笑,他不避不退,以爪对爪竟还能后发先至,两人才一照面,夏白眉就忽地闷哼了一声,依稀像是吃了个亏。
然而他们交手速度实在太快,叫旁人一时之间根本看不出究竟。
只不过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夏白眉忽然之间一个倒翻,随即便单膝跪在了地上,重重地喘息着,一双凤眼死死地盯着黑衣人。
关隽臣目光如电,一下子便看见夏白眉刻意掩在袍袖下的指尖在剧烈地颤抖,而紧接着便看到一股浓稠的鲜血从他袖口流淌下来,洒在了白皑皑的雪地上。
“夏——”站在关隽臣身旁的晏春熙不由也声音一颤,可是随即却马上便住口了。
“虎鹤双形,你胆子不小啊,竟敢在老夫面前使虎爪,掌心被抓穿的滋味可还好受?”
黑衣人站在原地悠悠地开口了。
这还是他今夜第一次说话,倒没想到声音颇为低沉动听,竟叫人根本听不出他的年纪。
“夏白眉,你本不过是个卑贱阉人,只因承蒙皇上垂怜,方才赐了你这门虎鹤双形功——若非如此,你又怎配得上我与师兄合创的这门盖世神功?”
夏白眉一听此言脸色霎时间便煞白一片,饶是他早已死了心,却仍忍不住猛地转过头,睁大眼睛看向了周英帝:“你、 你……”
他一直以为虎鹤双形承自前朝,却不曾想,原来创下这门功夫的人竟是周英帝的近卫,原来……他会的一招一式,皆师承面前这黑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