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丧心病狂的瓜皮
晏春熙双目发红,便想要冲过去,却被关隽臣一把扯住了。
周英帝自后面爬了过去抱紧夏白眉。
夏白眉仍还未死透,他胸口激烈地起伏着,只能从喉头发出“呼哧呼哧”的痛苦气音。
“朕知道,朕知道。”
周英帝把夏白眉的头搂在胸口,爱怜地吻着他的额头,柔声哄道:“朕的小眉儿,马上便不痛了。朕带你回家,朕带你回家了……”
夏白眉的手就这样死死抓着心口刺出的剑尖,眼里的泪水却止不住地流淌下来。
而皇帝紧紧抱着夏白眉,直到这具温热的身体在他怀中渐渐冰冷,仍在温柔地重复着:“咱们长长久久,永生永世都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再也不分开了。”
梅坞山巅,寂夜之中只有周英帝一人喃喃的声音。
若只是听他这般柔声细语,定要以为是何等缠绵悱恻的情状。
夏白眉蜷缩着身体,鲜红的血沾湿了皇帝明黄色的袍角又流淌在地上,远远看去,宛如白茫茫的素雪中开出凄艳红梅。
周英帝抚摸着夏白眉的脸颊,神情满是爱怜。
怀中人的面目仍旧俊得栩栩如生,他的眉儿至死未有阖眼,眼角泪痕兀在,比往日还要多了一份惹人疼惜的哀怜。
他是知道的,夏白眉一生性子何等隐忍,自进宫后就只在他面前落过泪。
如今,也算是有始有终罢。
“朕很想你,眉儿。”周英帝抱着夏白眉,低语着。
他终于再次彻彻底底拥有了夏白眉,像是他病重时一遍遍肖想的那样。
夏白眉在他的怀中,正一点点变得冰冷僵硬。
夏白眉再也不能走远了,再也不能离开他了。
可周英帝也知道——在这世上,他从此便真正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晏春熙不忍再看,红着眼眶侧开了头。
他想起登梅坞前,夏白眉在马上匆匆的一回眸。
在灰青色的天光之中,在烟雾缭绕的群山之间,那一回眸,似是早已看透了人间情爱般淡然。
上山前,夏白眉心中究竟在想什么?
是不是其实早已明了自己的宿命。
“皇上,”关隽臣开口道:“此时只怕不是沉湎伤心的时候。”
周英帝将身上的狐裘解下来,温柔地覆在夏白眉的身上。
他坐在低处,仰头看着关隽臣的身影:“宁亲王,一夜厮杀,咱们都累了——朕知道,你不会杀朕的。”
“是吗?”
关隽臣面无表情地道:“杀你又如何?你已到了这般境地,难不成还有翻盘的后招没使出来?还是你指望着言禹卿下山报信?弑君这名头,我早已不放在心上。”
“朕无后招。”
周英帝缓缓站起身,他虽因夏白眉之死而憔悴不已,可是当他与关隽臣平平对视之时,神情竟然是出奇的镇定:“朕也用不着后招。”
关隽臣微微一笑,却是不置可否。
群山巍峨,一丝飒沓夜风飘忽而过,突地惊落了几瓣梅花。
“你若杀了朕,”
周英帝一甩明黄袍袖,他身上脸上皆是血迹,已是狼狈至极吗,可是此时站直了身子,一双狭长双目眼神却明亮尖锐一如往昔,他一字一顿地道:“谁来做大周的皇帝?”
“旁人谋逆,是为得谋权篡位。关隽臣,你是吗?”
这淡淡的一句反问,竟好似平地起了一声闷雷,轰得砸向了晏春熙和关隽臣的心里。
关隽臣不发一言,只是冷冷地凝视着周英帝。
“你是朕的臣子,更是朕的弟弟,朕了解你——”
周英帝不疾不徐,沉着地道:“朕少时隐忍半生,后壮年方才称帝,靠的不是别的,是朕数十年如一日,心心念念皆是权势!宁亲王,你可知何为天命?”
“不是什么酸儒说的皇权天授,不是什么正统血脉!天命若眷顾,必叫人诚心倾慕权势,有此心,方才能有此权——这才是天命!朕乃大周命定之主。”
关隽臣面上肌肉微微跳动,他袍袖下的手暗自握紧千军破甲,沉吟良久,方才缓缓道:“皇兄,如今你也算是说了实话,方才仍还那般作态,其实夏大人在你心中虽重,可只怕半分也撼动不了你的恋权之心吧。”
“不错。朕此生既坐定了天子,便做不了他的一心人,是朕对他不起。”
周英帝提到夏白眉时面不改色,竟是顷刻间便再无之前伤心癫狂之态。
他走下台阶,每走一步眼睛便更凌厉一分,继续道:“可你不同,你的惦念太多,眷恋也太多了——你且瞧瞧你身边的少年,再想想你一步步究竟是为何走到这处。你谋逆,图谋的不是权力,是情!宁亲王,朕再问你一遍,这大周山河的龙位,你自问你能坐得了吗?”
周英帝说到最后时,几乎已经与关隽臣贴面而谈。
他身上毫无武功,又并非穿着龙袍,可是这寥寥几句的气势却如同滔滔江河一般浑雄壮阔。
大周帝王,仰承天地日月,俯御四极八荒,确是如同真龙降世。
关隽臣闭上眼睛,那一刹那间,他心中万般的心绪此起彼伏。
情与权,这二字在他脑中纠缠数个回合。
此时虽是安静,可实则在他心中却好似金戈铁马、沙场喋血。
出手弑君并非难事,周英帝也并非唯一能做天子的关姓皇亲。
他自然亦可不坐龙位,扶持太子登基,然后再慢慢图谋。
他也并非没想过称帝,万事俱备,可他却是迟疑了。
这波澜壮阔的一生似是在眼前划过。
少时显贵,武冠三军,中年颓靡,却终遇一生挚爱——
他这一生,所求究竟几何?
关隽臣面色苍白,终于睁开眼。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左手翻掌拿出来了一小小白玉瓶,递给了周英帝。
周英帝想也不想,干脆地从中倒出了一粒朱红丸药吞服了下去。
“今夜之后,我与晏春熙便马不停蹄地出城赶路,此生不会再回长安。”
关隽臣道:“瓶中乃是寒弥老人炼制的另一副奇毒,需每月服下一剂解药,连服三个月方才能尽解。皇兄,你知道该当如何做吧?”
“今夜之事,我不会追究你府中任何一人。朝廷中,我也只说你得了急病,抱病退隐。你二人隐姓埋名,从此过上逍遥日子。”
周英帝心领神会,很快地应答道。
“不止如此。”
关隽臣继续道:“虎骠营叶舒的全家性命,还有虎骠营的将士,也不得有所损伤。”
周英帝看着他,浅浅笑了一下:“自然。”
关隽臣知道他的皇兄这一笑暗中的意思,是笑他终究牵挂过多,难成大器。但他却懒得多说什么。
“还有一事。”
就在这时,一直都沉默着的晏春熙忽然开口了:“我要带夏大人一起走。”
周英帝凶戾地眯了下眼睛,冷声道:“晏公子,夏白眉生是朕的人,死是朕的鬼,无人能带走他。”
晏春熙身形纤瘦,他乃是一介罪奴,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近地面对着大周天子。
然而他就挺直腰站在原地,未有半分退缩,他忽然从怀中掏出一个黑漆漆的小匣子,直直地对着周英帝的胸口,一字一顿地道:“皇上,我再说一遍——我要带夏大人走。”
关隽臣这才反应了过来,夏白眉只怕是事前就把那在梅坞小屋中射出银针的暗器机匣给了晏春熙。夏白眉心机深沉,只怕是料想到若有不测,人人都不会防备着晏春熙,是以才叫他走了出来,若到了万不得已时,就以暗器伤人来扭转局势。
“大胆!”周英帝脸色猛地一沉,他的性命几时又曾被晏春熙这样的无名小卒威胁过,登时大怒喝道:“你须得明白,关隽臣此胜得来不易,你莫要不知好歹!”
关隽臣皱了皱眉,也低声道:“熙儿,人已死了,不必如此,还是大局为重。”
晏春熙却摇了摇头,少年的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执拗,兀自牢牢握着那机匣,紧盯着周英帝。
“皇上,你上山前,其实我曾问过夏大人——若今日能全身而退,他会去何处。”
晏春熙道:“他与我说,他为了练功伤了根本,活不过四十了。在此之前,他想见见大周的瑰丽山河,十多年后待命数尽了,或许他也想通了,到了那时,他便悄悄回来梅坞……此处仍是他一生之中最喜爱的一方天地,他叶落归根,还是想死在此处。”
周英帝听到这里,方才如遭重击,猛地摇晃了一下。
“他本有心善终,可恨你无情至此。”晏春熙慢慢地道:“皇上,你不配与夏大人合葬。他一生孤苦,如今……你是时候该当放他归去了。”
关隽臣低低叹了口气,终是未再开口阻拦了。
“朕、朕……”周英帝身子摇摇欲坠,颤声道:“朕若是不允呢……?”
“你会答应的。”晏春熙出奇的镇静:“夏大人生时,你尚不会为了他牺牲半点,更何况是他已死了。你绝不会拿你的命与我赌,哪怕你心里知道我不会杀你,你也不敢赌。因为你便是这等自私透顶之人。”
这少年此时神情淡然,可是一字一句如同一柄利剑,竟叫周英帝都无法辩驳分毫。
周英帝虚弱颓靡地退后几步,扭过了头沉默了半晌,终于是默许了。
直到晏春熙吃力地将夏白眉的身子横着抱起来时,周英帝才不舍地瞧着夏白眉,像是想以这一眼,看尽此后一生数十年的眷恋。
临行之时,关隽臣回头看了一眼兀自痴痴站在原地的周英帝,忽然道:“皇兄,我来之前,曾派人盯住了太子府。”
周英帝楞了一下,随即神情不由紧绷了起来。
“皇兄机敏,该当明白我的意思。”关隽臣牵着晏春熙的手,平静地道:“我并非从来不曾想称帝,来梅坞之前,我也曾做好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万全之备。”
“只是见了你亲手杀死夏白眉,”关隽臣叹了口气:“到了那一刻,我方在心底下定了主意。皇兄,我不惧弑君之名,我只怕十多年后,我会变成你——”
他说到这儿背转了身,眼里终于泛起了一丝苍凉,轻声道:“如今想来,少年时咱们一同春猎、一同读书时的光景还像在眼前似的,皇兄,你当年待我曾有真真亲厚之时,我亦不曾想过竟有一天会如此。我们兄弟……只怕再也不会有相见一日了,你……”
“你也要好生珍重。”
关隽臣说到这儿,语声哽住了片刻。
他从晏春熙手中接过了夏白眉的尸身,然后头也不回地牵着晏春熙的手,一步步向梅坞山下的路走去。
……
关隽臣带着晏春熙到了山脚寻到了先前备下的马车与仆从,两人上了马车后,方长长出了口气。
这一夜险象环生,直到了这一刻,才算是有了善终。
马车徐徐前行,车轮压过白雪,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晏春熙靠在一边,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他伸出手,轻轻将夏白眉睁开的双目覆了下去,随即转过头,看向关隽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