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语笑阑珊
季燕然单手捂住他的眼睛。
水花一波一波漾出浴桶,洇湿了整片地面。
一夜未干。
翌日清晨,腰酸腿疼的云门主,越发断定了那的确不是一位正经好仙。
于是他特意找到月圆圆,叮嘱今晚的浴水里可莫要再加什么洛絮花油了。
“那加什么呀?”月圆圆问得天真无邪。因为大家都知道的,现在天下太平嘛,所以无所事事的世家公子哥们,平时都喜欢捣鼓一些精致的小玩意,也养了一身富贵毛病,衣食住行皆有讲究,沐浴更是万万不能一桶清水了事。所以圆圆姑娘就觉得,比所有公子加起来都要更好看更飘逸的云门主,可能也挺讲究的,自己一定不能怠慢。
云倚风看她模样可爱,想起灵星儿,随口胡扯的毛病再度复发,一本正经回答,加点葱姜蒜吧。
月圆圆吃惊:“啊?”
“你休要理他。”江凌飞从院外走进来,笑着骂了一句,打发月圆圆去做事,又问,“王爷呢?有宫里来的人找他。”
宫里来的人。
一听这五个字,云倚风心里就隐隐涌上不祥预感。毕竟按照当今皇上的性格,应当不会闲得没事就写来一封书信倾诉兄弟思念关怀之情,可千万别是哪里又有新的军情。
来人只带了一封密旨,盖着李璟的私印。
季燕然挑开火漆草草看过一遍,眉头半是舒展半是拧结。舒展是因信中所提与军情无关,天下与百姓依旧陶陶安稳着;拧结是因为有人向李璟告密,说江南震与当年的卢广原、甚至与叛贼谢家皆关系匪浅,命季燕然无论如何也要将事情查明,一切尘埃落定前,万不能让此人成为江家掌门。
江湖第一门派,于整个中原武林而言,地位举足轻重,而武林的安稳又与国家的安稳息息相关,李璟的担忧算是情理之中。
“告密,会是谁呢?”云倚风问。
“皇兄没有明说。”季燕然烧掉信函,“朝廷眼线遍布天下,数量或许是十个风雨门之多,会听到任何消息都不算意外。”
但无论告密者是谁,现在圣旨都已经送到了萧王殿下手中,事情便成了非管不可。
季燕然暗自叹气。云倚风懂他的难处,毕竟自己现在能如此活蹦乱跳,全靠江南震。李璟的信函里又吩咐要“暗中查明,不可闹个沸沸扬扬”,现在一无凭证,二欠恩情,三来掌门之位还是自己亲口许下的,要如何出手干预,的确是一桩令人头疼的麻烦事。
而唯一的解决办法,似乎就只剩下了……
江凌飞叹气:“也罢,那就由我出面吧。”
云倚风松了口气:“多谢。”
又郑重许诺:“待我将来学会了酿酒,定然亲手为江大哥制一壶璃州醉春风。”
江凌飞冷静推辞:“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气,况且酒要酿给心上人,喝起来才别有滋味,我一个外人,就不凑这热闹了。”
“你怎么能算外人。”季燕然拍拍他的肩膀,“那就这么说定了,何时云儿学会酿酒,前十坛子都归你。”
江凌飞:“……”
另一头,江南震刚见完三四名上门拜会的掌门,回住处的途中,已有弟子向他禀报了江凌飞夜探江凌旭,并且下令将人挪至翠杉园关押的事情。
翠杉园,那是江家一处破落的偏宅,蛛网灰尘半尺厚,人人路过都要捏着鼻子走,但同水牢的环境比起来,显然已是天上地下。
“这些小事就随他吧。”江南震摆摆手,“我昨日也是被气昏了头。”
“还有件事。”弟子压低声音,“三少爷今晚要在烟月纱设宴,几乎把家中所有的堂主与少主都请了,独独避开了五爷的人。”
江南震猛然停住脚步:“这是何意?”
“千真万确。”弟子担忧,“怕是来者不善啊。”
而家中其余人在接到江三少的请柬时,第一反应也是,来者不善。
眼看江家马上就要选出新掌门,继续带领大伙安稳消停了,却偏偏又冒出新的幺蛾子,人群里有确实游手好闲、只图享乐的少爷公子,已经快要愁得哭出来。你说说,争权夺势有什么好呢?打个你死我活灰头土脸,哪有喝酒斗蛐蛐快活,大哥可直到现在仍在牢里蹲着呢,还没长记性?
长吁短叹,短叹长吁。
烟月纱中,月圆圆正在带领丫鬟忙着布置,从酒盏到菜式,还有席间所奏的曲子,皆与王城宫中一模一样,就差将八十万黑蛟营搬来,再在脸上涂满“有靠山”三个血红大字。
此等来势汹汹的架势,足以震住江家绝大多数人。云倚风道:“要是最后查明江五爷与叛军无关,那这回可真是我们对不住他。”毕竟大典流程都排练好了,一波又一波来道喜的武林同盟也亲切寒暄过了,临到继任的关键时刻,却出了这种乱子,估摸任谁都会一个头两个大。
“将来若证明是我们错了,再登门请罪,好好做一番补偿吧。”季燕然道,“现在有皇兄的旨意,也只能先如此。”
云倚风点头:“嗯。”
两人回到了客栈暂居,烟月纱是不能再住了,否则未免食言食得太过明目张胆。但又实在不放心,毕竟江凌飞的靠山再大也归朝廷,在江家算是孤立无援,便又悄悄折返,隐在暗处探听着外头动静。
江家乃武林世家,堂主少爷们自然个个武功高强,所以云门主举手保证,我这次一定不会再暴露行踪,不然就当场金盆洗手,回家给你洗……不是,回家跟你吃喝玩乐。
季燕然在他额上亲一口:“无妨,暴露了也不要紧,反正他们都打不过我。”
江凌飞在旁路过,满脸嫌弃。
华灯初上时,这场“欢宴”也拉开了帷幕。
酒菜都是时令佳肴,杯盘碗盏也精致华美,月圆圆带领雅乐居诸多乐师,丝竹管弦如水潺潺倾泻,悦耳动听。总之,这是一场看起来相当体面阔气,理应宾主尽欢的豪门酒宴。
但实际情况就有些……一言难尽了。在现场这许多宾客里,有人忐忑难安,有人疑神疑鬼,有人连声叹气,有人存心盼着演好戏,还有不学无术的纨绔阔少戏文看多了,生怕饭吃到一半,江凌飞一摔酒杯,从门外“呼啦啦”冲进来数十名刀斧手——宫廷戏码里,不是常有这种事情吗?
总之就,食不知味,食不知味。
圆圆姑娘也不是很满意这死气沉沉的气氛,于是手下琴弦一转,硬将软绵绵的雅乐小调换成了欢快跳跃的《迎新春》,就差叫个二胡唢呐班子来现场吹弹,而就在这喜气洋洋的过年氛围里,江凌飞放下酒杯,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诸位对五叔继任江家掌门一事,有何看法啊?
“咳咳!”席间有人恰好喝了一口汤,猛然受此惊吓,全部灌进了气管里,
“二哥怎么如此不小心呢。”江凌飞温和埋怨,又道,“那不如就由你先说说看。”
所有人都对这倒霉鬼报以万分同情的目光。
江家二少爷名叫江凌生,也就比二王爷李珺多了那么一点点祖传的武学修为,其余方面还当真挺相似,都是一心享乐,生怕会担一点点责任的富贵纨绔。此番猛然被抽中回答此等惊天问题,眉毛都快拧成死结了,便只敷衍道:“大家怎么看,我就怎么看,都好,都好。”
“这‘都好’是何意?”院外有人朗声问,门帘一动,却是江南震率领众弟子,浩浩荡荡走了进来。
也对,江凌飞这种“设宴”的路子,可是半分情面都未给他留,已经能算作明晃晃的挑衅了。若此时再缩头不出,那将来还能使谁信服?
江凌飞示意月圆圆停了奏乐。
现场死寂一片,气氛压抑沉闷,有身体差一些的长辈,已经颤巍巍要昏过去了。
“这宴席家中人人有份,怎么就独独绕过了苍松堂。”江南震道,“什么时候同我如此见外了?”
“五叔说笑了。”江凌飞单边眉头一挑,“苍松堂最近迎来送往,热闹非凡,怎还会看得上我这小场面。况且也并非人人有份,鸿鹄楼的人不也没来吗?”
他这话说得夹枪带棒,火 药味十足。席间众人皆暗暗叫苦,不懂这向来不喜回家,恨不能躲到天边去混逍遥日子的三少爷,为什么突然就有了争权夺势的想法,还争得如此猝不及防,没有一点点铺垫。
“五叔年纪大了,就该回家颐养天年,侍弄花草享清福,何必劳心江家这许多琐碎事。”江凌飞站起来,吊儿郎当走下主座,“凡事孝为先,这种操心费神的苦差事,还是侄儿替叔叔担了吧。”
云倚风隐在暗处,就见江南震脸上早已黑成一片,却仍强忍着没有发作,只问:“萧王人呢,怎么不见他赴宴?”
“好端端的,五叔找王爷做什么。”江凌飞一笑,“况且朝廷又不会管江家事。”
这话就说得有些厚颜无耻了,朝廷不管江湖事,那是因为朝廷不想管。什么时候朝廷若想管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江家还能飘到天上去?况且今晚这顿酒宴,可处处皆是朝廷的影子,就比如说吧,好好一道红烧肉不叫红烧肉,叫八十万,八十万,这还能是什么别的意思?
江南震压低声音,咬牙道:“你休要闹事!”
“五叔想多了,我这回真不是闹事。”江凌飞与他针锋相对,冷冷道,“而是想尽快平息事端,让江家重回天下第一。”
“哗啦”一声,苍松堂的弟子齐齐寒剑出鞘。
席间那位一直摇摇欲昏的老人,终于受不了这刺激场面,真的昏了。身旁家眷赶紧喊人相助,外头的家丁也急急忙忙跑进来,现场一片嘈杂,有人总算壮着胆子,趁乱劝了一句,大家有话不妨好好说,都是自己人,千万别打打杀杀伤了和气。
“放心,我自不会与五叔刀剑相向。”江凌飞道,“这样吧,从古至今无论哪个帮派,掌门人向来都是能者居之。不如三日后我与五叔比试一场,正大光明决出胜负,如何?”
江南震与他对视片刻,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现场其余人心里都明白得很,一来两人年岁上就存在差异,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如何能同二十多的年轻人比体力?更别说三少爷天生就是习武奇才,不到十岁便已打遍江家,现在估摸更是一骑绝尘天下无敌,五爷如何能赢得过他?
由此可见,江家的掌门啊,怕是要换人了。
这顿饭吃的宾主都不怎么欢,待到众人散去后,江凌飞方才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对月圆圆道:“你也去歇着吧。”
“王爷与云门主还没吃饭呢,少爷也没动几下筷子,我去炒几碗青菜牛肉面来。”月圆圆站起身,跑到门口又问,“少爷真的要当掌门了吗?这回总不是再骗我了吧?”
江凌飞笑笑,并未答话。季燕然与云倚风也从暗室中出来:“当真要比武?”
“五叔的厉害之处在做人,不在武学修为,他应该清楚自己绝非我的对手。”江凌飞示意两人坐下,“估摸今晚或明日,就会去客栈找王爷了,还是先想想要怎么应付吧。”
作者有话要说: 云儿:今天我的业务能力还行.JPG
第124章 主仆二人
苍松堂中一片死寂, 耳畔唯有枯叶沙沙, 守卫弟子皆沉默不敢言,连交接岗时亦屏息静气, 与前几日的喧嚣沸腾反形成鲜明对比。
桌上燃着一盏豆火, 一名黑衣人正站在那里, 慢条斯理地泡着茶:“看来季燕然是打定主意,不会向着五爷了。”
“当初我便提醒过你, 季燕然与凌飞关系匪浅, 怕是不会帮我们这个忙。”江南震重重放下茶杯,语调中多有不满。
“原是我错了, 竟会觉得季燕然或许与旁人不同, 想着云倚风命不久矣, 先救他也无妨。”黑衣人嗤笑,自嘲般叹了一声,“可事实上,那宫里还真是没有一个守信重诺的君子, 呵。”
江南震问:“那现在要如何?”
“萧王背信弃义, 现如今他那小情儿也好了, 我们没了把柄,五爷觉得还能如何?”黑衣人摇头,轻描淡写道,“算了吧。”
江南震放在桌上的拳头一握:“算了?”
“八十万黑蛟营呢,可不是只有算了,否则呢?难不成还要去与季燕然坐下讲道理?”黑衣人与他对视, “对朝廷而言,让江凌飞做掌门,显然要比让五爷做掌门来得更放心,他们自会趋利避害。说不定你那宝贝侄儿,根本就是受朝廷撺掇与利诱,才会突然就生出了掌门的心思。”
江南震面色阴沉。他先前不是没有想过,季燕然或许会在拿到血灵芝后毁约,但却无论如何也没料到,居然是选在了这种时候——没有在刚找到血灵芝时翻脸,没有在刚抵达江家时翻脸,偏偏在自己即将接任掌门,在江湖各门派都已抵达丹枫城,准备登门道喜的时候,突然发难。这便不仅仅是言而无信了,简直就像当众扇自己耳光,内心如何能忍得下这份屈辱。
“李家的人啊,啧。”黑衣人又劝,“不过五爷也莫动怒,这世上的事情,都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江凌飞上位对我们而言,也并非全是坏事,至少能先借他的手,除去江凌寺与黎青海。”
江南震冷冷提醒:“别忘了,还有大哥遇袭一事,也在等着新任掌门去查,你就不怕——”
“我怕什么?”黑衣人放下茶杯,故作纳闷,“这件事不是四少爷做的吗?与你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江南震:“……”
“放心。”黑衣人轻轻一笑,“现在的江家啊,就是个处处漏水的破筛子,不如让那位三少爷先费心修补好了,五爷再接过来,也不算吃亏。”
……
季燕然在客栈里等了两日,也没能等来江南震。
直到第三天方才等来一个消息,说是江五爷顽疾复发,卧床不起,一时片刻估计没法接任掌门了。城中顿时人人哗然,不知情的,暗自嘀咕这江家掌门的位置是不是被人下了诅咒,怎么谁靠近谁倒霉,走火入魔了一个,被关进水牢的一个,现在又多了一个顽疾复发。而消息灵通的,反应敏捷的,已经连贺礼都重新备好一份,准备捆上贺喜的红绸缎送往烟月纱了。
云倚风道:“看来那位江五爷,已经认定了王爷与江大哥是一伙。”
“这次的确是我们不义在先。”季燕然叹气,“但皇命在上,也只有先查明往事,再做定夺了。”
当然,为了表示歉意,不管有没有用吧,云倚风还是精心挑选了许多礼物,亲自前往苍松堂“探病”。江南震卧床不见客,连帐子都没掀起来,只有夫人不咸不淡应了两句,连一杯隔夜茶水都没奉上,就吩咐管家将人“请”出了大门。
身后一片疯狂狗叫。
云门主淡定地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