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语笑阑珊
季燕然颇为欣慰:“有个好消息,你徒弟出师了。”
云倚风擦擦手指,又将衣袖往高挽了两圈:“那这顿饭我请王爷。”
他方才又饮了几杯酒,此时难免身上发热、额头出汗。季燕然却有些担心,生怕又闹得毒发,于是熟门熟路将手伸过去,仔仔细细摸了半天的脸。
“哐当”一声,灵星儿踢开椅子,转身跑下了楼。
清月的手僵在半空中,茫然而又无辜地看向季燕然。
萧王殿下:“……”
云倚风深深叹气,转身道:“还不快些去追?”
清月答应一声,连楼梯都不走,翻窗就跳了出去。周围食客不明就里,还当是江湖侠客在抓贼,于是一股脑涌到围栏看热闹,却哪里还能在屋顶寻到半分人影,只有风吹得树叶哗哗响。
于是这顿饭还是萧王殿下付的银子。
并且在回到王府之后,他还被江凌飞一把扯进房中,“哐当”锁上了门。
黑天半夜,孤男寡男,季燕然拿起桌上茶壶晃了晃,问:“你又闯祸了?”
“我闯什么祸。”江凌飞拖了把椅子坐在他身边,“老实交代,今日在同福楼里,怎么回事?”
说这话时,他声音又细又颤,宛若被捏住脖子的鸡。季燕然嫌弃地瞥来一眼:“你也在同福楼?”
“我在对面的三兴茶楼!”坐在二楼雅间向窗外望去,恰好就是同福楼。旁人都是规规矩矩吃着烤鸭喝着酒,唯有萧王殿下,又是夹菜又是擦嘴又是摸脸,就差把人抱到怀中来喂,偏偏云门主还配合得很,也不恼,三不五时抿嘴一笑,笑得江门三少目瞪口呆,当场就打碎了一把名贵的宜兴紫砂壶!
季燕然试图解释:“那是在……算了,说来话长,你还是洗洗睡吧。”
“睡什么睡。”江凌飞挡在他面前,再三确认,“你当真对云门主没意思?”
季燕然皱眉:“什么?”
江凌飞猛烈撕扯了一下衣袖,虽然因为料子太厚,没断成,但道理大家都懂。
季燕然面无表情飞起一拳。
江凌飞闪躲及时,抱着桌子凄凄哭道:“重色轻友。”
季燕然道:“滚!”
而直到他最后出门,江凌飞依旧扒着门框,语调中充满老母亲的担忧与慈爱:“想清楚啊!”
季燕然加快脚步,觉得脑仁子都在嗡嗡响。
直到拐过花园,才终于将聒噪声音远远甩在脑后。
只是耳边虽说清静了,心却清静不得,依旧如假山下那窝野猫一般,在春日里喵喵叫着,再伸出锐利的爪来,勾住心弦一拨一弹。
“轰”一声,有什么断了,又有什么乱了。
若在同福楼时,对面坐着的是旁人呢?江凌飞、老吴、林影,任何一个狐朋狗友,再或者是这王城中任何一个漂亮姑娘,似乎都……莫说全程照顾对方吃饭,哪怕只是想一想,就觉得后背发麻。
深春的夜风还是有些凉的,只是再凉也吹不散心头燥热,浑身的血反倒更烫几分。他心里想着事,脚下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云倚风的小院,待到反应过来时,双手已经推开了屋门。
习惯成自然,习惯成自然。
浓厚的药味扑面而来,云倚风趴在浴桶边沿,抬头看他。
季燕然这才想起来,又到了该泡药浴的日子,只是看那软绵绵有气无力的模样,怕又偷偷减了不少药量。
果然,云倚风开口就是警告:“别告诉清月!”
“药呢?”季燕然问。
云倚风唉声叹气,往桌上一指。那里正摆着一个大罐子,里头药汤还剩下大半。季燕然刚拎到浴桶边,就见云倚风的肩膀不自觉往后一缩,像是怕极了这玩意。
怎么能不怕呢?想起上回那密密麻麻的刺骨细痛,季燕然暗自叹气,虽说不忍,却更惧怕所谓的“三年或五年”,咬牙一狠心,还是全部倒了进去。
云倚风细弱闷哼一声,将额头直直撞向桶沿。
季燕然及时用手掌托住,又将另一掌按在他背心。
药性凶猛,云倚风的呼吸很快就急促起来,额上汗珠一茬接一茬,唇角亦被咬得通红渗血,比起上一次,这回的痛楚似乎更加绵长无边,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水都凉透了,方才缓过一口气来,却也早就是昏死的状态。
季燕然将他裹了个严实,坐在床边像擦小动物一般,从脸颊到脚趾,都隔着毯子细细揉了一遍,直到怀中人不安地挣扎了一下,方才从柜子里取出新的里衣,仔细替他穿好。
一旦心里有了别的想法,行为反而规矩起来,他动作很快,视线也一直落在别处。只是手臂在托高那纤弱腰肢时,心尖还是颤了一颤。
里衣特意挑了最厚的,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他夜半会冷。
院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是清月在将灵星儿哄好之后,心里惦记着师父定然又偷奸耍滑了,于是专程跑过来监督检查。不料这回连屋门都没能进,就被季燕然三言两语打发回去——往后这种事,只管交给本王。
清月站在院中,觉得很茫然。怎么能交给王爷呢,要知道在药浴这个问题上,师父简直不听话得匪夷所思,多大的人了,回回不是往山洞里钻,就是给他自己弄个神叨叨的迷阵,躲得连影子都没一个,自己光是为了寻人,头发就要气白大半,这还不包括泡完澡后的喋喋不休,以及气急败坏时漫山遍野追着自己打,听听,一点都不讲道理啊,这哪里是人干的活?
少年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下王爷,只是再敲门时,却已经没人开了。
季燕然握住那细瘦又柔软的手指,在床边守了整整一夜,直到天亮方才掩门离开。离开后也没有回住处,而是径直去了宫里,太医院的老学究们被召集在一起,听萧王殿下说完要求,个个都拉出苦瓜脸——那血灵芝前不久刚找过一回,一无所获,这才过去了不到三个月,怎么就又来寻了,实在变不出来啊!
其中一个胆子大些的,勇敢站出来提议,王爷不如试试在江湖里找,三教九流的人门路也多,指不定就有谁见过。还有那号称天下第一的神医鬼刺,连死人都能医活,找个药材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他这么一说,其余人也纷纷附和起来。其实平日里这群白胡子老头对什么“天下第一”的名号,向来都是嗤之以鼻的,总觉得是乡野土鳖自吹自擂,上不得台面,可这阵倒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无边无际吹捧赞美不算,甚至还想明日就撑起一条船,将萧王殿下送到迷踪岛上去。
季燕然脸色一沉。
下头登时又”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争先恐后说些什么“会尽全力医治云门主”,叽里呱啦蛙鸣一般,听得心里更闹。在宫里耗了一早上,也只寻到了一味药,说是药浴时含在嘴里,能短暂缓解疼痛,至于更深一步的医治之法,却实在是没有了。
事情传到李璟耳朵里,他有些疑惑:“一个江湖中人,燕然当真如此上心?”
“可不是,张太医说了两句不中听的,险些被王爷一眼瞪出病来。”德盛公公又将声音放低了些,“而且据说昨儿晚上,王爷与云门主在同福楼里……”他说得越来越轻,最后一句几乎隐没在了呼吸中。
李璟诧异地看向他。
“千真万确。”德盛公公笃定,“城中许多人都看到了。”
“这样啊,怪不得……”李璟敲敲桌子,“吩咐下去,让太医院无论如何,都要商议出一个医治云门主的法子来!”
口谕传到太医院,估摸那群白胡子老头们,又会迎来新一轮的鬼哭狼嚎。
但是不打紧,只要能找到血灵芝,能治好云门主,莫说是嚎两句,就算想学名角儿唱老旦,皇上与萧王殿下都会给搭个镶金嵌玉的大戏台。
若治不好呢?
若治不好,想想萧王殿下杀人如麻的“美名”,有没见过世面的小太医,连遗书都偷偷写好了。
独怆然而涕下啊,涕下。
当季燕然回府时,云倚风已经同清月说完了风雨门的事情,正准备出城去寻玉婶。
飞霜蛟亲昵地用脑袋顶他,恨不能将人拱到自己背上,坚硬四蹄转着圈跺来跺去,响鼻喷个不停。
桌上摆了七八个点心盒子,全绑着红艳艳的绸缎,看起来煞是喜庆。管家在一旁打趣,说若被城里的媒婆看到,怕是会当成门主要去谁家提亲。因他这句话,季燕然索性弄了架马车,将云倚风连人带礼一道塞了进去。只留下飞霜蛟独自站在院中,不满地在地上刨坑,只怕回来又要好一番哄。
“身子好些了吗?”季燕然坐在他身边。
“睡了一觉,舒服多了。”云倚风道,“听清月说昨晚一直是王爷在照顾我,多谢。”
“我从太医院拿了些药丸,往后再泡药浴时,含在嘴里能舒服些。”季燕然塞过来一个小瓷瓶,“至于根治的办法,那些老头还在查,再给他们一些时间,嗯?”他隐瞒了去南海迷踪岛一事,怕又勾对方想起前几回无用的求医经历。但哪怕已被证实无用,就凭鬼刺脑袋上“天下第一”的名头,他也想把人找到——至少能问一问那究竟是什么毒。
也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云倚风在这方面有些遮遮掩掩,像是存心隐瞒了一些事。
马车停在了一户农庄小院外。
“婶婶!”云倚风率先钻出去。
从院里迎出来一家三口,除了玉婶,还有她的丈夫与女儿,看着都是老实人。厨房里已经准备好了菜,还没进屋就被热乎香气熏了个跟头。
寒雾城一别,仔细算来也有好几个月没见面。玉婶握住云倚风的手笑看了半天,最后道,“瘦了,怎么到了王府里,也没见吃胖一些?”
“所以才来婶婶这蹭饭。”云倚风与她极亲近,到每间房里都溜达了一圈,“家里可还缺什么东西?我让清月明日就补上。”
“已经很好了,门主快坐吧。”玉婶麻利地煮着绍兴酒,“我早就听说王爷与门主回了王城,结果天天盼啊,直到今日才盼来。”
她把饭盛上桌,又热情挽留云倚风住一晚,说被褥都是新晒的,舒服得很。季燕然笑着打趣,怎么也不见婶婶也留一留我?
“只有一间客房,王爷就别凑热闹了。”云倚风道,“不过今晚我也不能住,约了几个朋友,明日要一道去喝酒,下回吧。”
季燕然疑惑:“我怎么不知道这回事?”
“江湖里的朋友。”云倚风替他夹了根鸡腿,“有何一晏、邹城、朗月大师,还有吴忧子。”
巧了,萧王殿下一个都不认识。
玉婶笑着问:“都是大侠吗?”
“也不算大侠,只是恰好都在王城,就一起去听雨楼喝杯酒。”云倚风啃着鸡翅回答。
听雨楼,那是王城顶有名的青楼。
所以看起来那位”朗月大师“,也不是什么正经的好大师。
玉婶又问:“王爷也去吗?”
“不去。”季燕然漫不经心答,先前就约了皇兄,要去宫里看奇巧机关阵,顺便御花园里的两株春日红应该开了,坐在树下喝杯聆风酿,花瓣能将酒也浸成红,还有御厨研究的新菜式,还有御书房里挂着的《春日游紫兰山图》……哎,总之太忙,没工夫去那又挤又吵又刺鼻香的听雨楼。
云倚风耐心询问:“我能去吗?”
季燕然夹给他一片春笋:“能。”
玉婶在旁没说话,却在两人离开时,将季燕然拉到一旁,偷偷塞了包糖过来,说都是云门主喜欢吃的,往后若是烦闷不高兴了,拿这个一哄准好。
得,这么一看,像是人人都知道了萧王殿下的心思。
而大梁的开明与包容,也在这种时候表现得十分淋漓尽致。
当场打碎茶壶的江凌飞也好,笑眯眯给糖的玉婶也好,或者是听完消息后,第一反应就要给云倚风治伤的皇上——大家在得知此事后,意外是有的,吃惊也是有的,但似乎也仅仅就这些了,不就是断袖吗?谁还没见过呢。
在回去的路上,听车夫说星星很亮,两人就下来走路了,还在城楼上坐了一阵子。
季燕然把披风裹在他肩头。
云倚风突然感慨一句:“此时倘若能有一把琴,就好了。”
季燕然坚决道:“没琴也很好。”
或者说更好。
否则在这高高城楼上弹起来,怕是要一传千百里,那还得了。
于是季燕然把他的手攥在了掌心。
白色纱衣一层一层垂下来,遮住了两人交握的手指。
云倚风嘴里含着一颗糖,舌尖一抿,酸酸甜甜。
云也遮住了月亮。
万物都是朦胧的。
后半夜时,季燕然抱着熟睡的云倚风回了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