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语笑阑珊
他先前过得太苦,苦到没尝过一丁点甜。初到逍遥山庄时,虽说甘勇夫妇心地善良,待他很好,但那份好里有八成都是因为鬼刺,自然无法全然敞开心扉。后来有了风雨门,有了清月、星儿、一众弟子,还有陆续结识的江湖朋友,也是各有各的好,能一起习武、一起做事、一起喝酒、一起谈天,可也仅限于此,再往深,他顶多能同清月提两句鬼刺的事,便再也不肯自挖伤疤。
往事像一颗坚固的茧,在梦境里孵化出无数黑色飞蛾,万千翅膀煽出令人作呕的粉末与凉风,带来满身淋漓冷汗。往往也只有在这种被惊醒的夜里,他才会仔细想一想,倘若父母没有死于土匪刀下,若一家人顺利到了中原……鬼刺曾说过,是在苍微雪岭捡到的自己,那是大梁极北的边境,终年冰雪缭绕,百姓不愿住,官府也不愿管,天长日久,就成了凶悍劫匪的老巢,为祸一方,不知掳了多少商队回去。一直到几年前,才被朝廷派兵剿灭,率军将领便是大梁最年轻的统帅,萧王季燕然。
有了这层关系,再加上那“万千尸骨鲜血浇灌”的血灵芝,当初在季燕然找上风雨门时,他还颇有一些“命中注定”的感慨,原以为是老天派来的救命稻草,也确实打定了主意要死死缠着、靠他活下去,可往后发生的事情……缥缈峰也好,望星城也好,一天天的朝夕相处,被对方一路细心照顾,竟硬生生惯出了几分别的心绪。
如一个破破烂烂的空坛,他本只想修补好裂缝,再苟延残喘多活几年,可谁知冷不丁的,却被人灌进了一碗酒,又甜又醇又上头,醉得迷迷糊糊,醉得不知归处。有时会拼命想多活几年,有时却又觉得,尝过这美酒的滋味后,也总算知道了何为甜,若实在修补不好,就粉身碎骨跌在这满地酒香里,也不枉活过一场。
雁城里的姑娘们还是颇有眼光的。
但帕子以后是不准再丢了。
除非……云倚风无声叹气,准备好了满腹的惆怅,只是还没等他“除非”出生离死别、心如刀绞,就觉得耳后又湿又痒,似乎不大适宜伤春悲秋,只好反手拍过去。
季燕然笑着躲开:“你该休息了。”
“今晚还要进宫吗?”云倚风问。
“明早再去看看王万山。”季燕然道,“我不在时,凌飞会来守着你。”他实在不愿他再见到鬼刺,却也实在别无他法,只有尽可能地派更多人过来保护。
杂役送来洗漱热水,因为缺乏经验,所以并没有萧王殿下的那一份。
云倚风道:“那王爷也早些休息。”
“不让我陪着你?”季燕然微微俯身和他平视。
云门主淡定后退一步:“清月说了,今晚他守着我。”
正说着话,灵星儿就抱了一大束夜幽花进来,说是听老太妃讲的,放在房中能安眠。清月也跟在后头,手中握有一封信函,还有其余几名风雨门弟子,见到季燕然后,皆恭恭敬敬行礼:“王爷。”
“谁送给云门主的信?”
“是武林盟。”清月解释,“过阵子就要开武林大会了,虽说风雨门不参加,不过请柬倒是年年都要收一封,有时还要再三相邀。”
“做做样子罢了。”云倚风抽开看了一眼,“知道我不愿去凑热闹,就更要拼了命地请,七八张请柬送来,风雨门便又莫名其妙欠了个人情。还是照原先那样,送一份贺礼过去吧。”
清月领命,在出门吩咐弟子办事时,顺便把王爷也一道“请”走了。
夜已经很深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聊也不迟。
毕竟我师父身中剧毒,得好好吃,按时睡。
静养,静养。
云倚风靠在床上,裹着被子想事情。
灵星儿把花仔细插好,又好奇地问:“门主在笑什么?”
云倚风回神:“笑……武林大会。”
灵星儿听得莫名其妙,武林大会,有什么好笑的?
“一群人为了争个名次、抢个坐席,又是问候对方祖宗又是打得头破血流,自然好笑。”云倚风答得有理有据。
灵星儿只好道:“哦。”
原来这么无趣的吗,和话本里写的不一样啊。
而在另一头,江凌飞也正在围着萧王殿下转圈,有没有事,这种时候,你怎还能跑回自己的卧房睡?
就算没看过话本,戏文总该听过几回吧。在情爱之事上,无耻些总是没错的,一直发乎情止乎礼,那要何年何月才能抱得美人归?实不相瞒,老吴已经在订酒楼了,你可千万别辜负他。
“少在我面前闹腾。”季燕然不胜其烦,递给他一杯茶,“尉迟褚怎么样了?”
“毫无异常。”江凌飞道,“皇上这回派了不少影卫,会不会反而让他觉察出不对,打草惊蛇?”
“你的意思呢?”季燕然问。
“暂时撤回一些。”江凌飞道,“或者干脆交给我,人越少,露出的马脚也就越少。”
“明日进宫时,我去向皇兄提一句吧。”季燕然道,“你也早点回去歇着。”
“等等。”江凌飞放下茶杯,也不知从哪里拖出来一个大箱子,“了不得,每一本都是绝版,官府看到就烧。”
季燕然皱眉:“禁 书?”
江凌飞道:“那方面的禁。”
季燕然:“……”
“兄弟只能做这么多了。”江凌飞拍拍他的肩膀,“好了,明日记得同皇上说尉迟褚的事,告辞。”
季燕然面不改色道:“滚。”
江门三少翻墙的速度颇快,只留有一道残影,一看便知经常被打,已经逃出了丰富的经验。
季燕然随手抽出一册书。
良心书商,诚意打造。
又厚,又详实生动,图文并茂,也算达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书中自有颜如玉”。
当然,其中也有粗制滥造的,连版都没印对,这一页还在翻云覆雨,下一页就开始讨论该如何养猪养兔、混合饲料,早日发家致富。
季燕然看得哭笑不得,叫来仆役将那一箱书都丢了出去。
第61章 一片轻雪
翌日清晨, 王之夏又称病没有上朝, 倒是王东,虽说看起来照旧脸色蜡黄、神思恍惚, 却还坚强地站在文官队伍中, 手头的事丝毫没耽搁, 声音细弱说着税赋改制一事,莫说引得朝臣动容, 就连李璟也专门给他赐了座。
另一处皇宫密室里, 王万山正躺在床上,小声咳嗽着。他那天虽因金丝软甲保住了性命, 但在幽幽醒转后, 被太监告知自己已经变成“死人”, 还是受了不小的惊吓。这卧房漆黑,他的心情也漆黑,枯瘦扁平地躺在床上,被子一盖, 人形都快找不到。
“微臣当真没见过孜川秘图。”他深深苦恼着, “卢将军他……萧王殿下, 先皇在世时,最忌讳的就是提到黑沙城,朝中稍微知道看眼色的,都懂得应当远远避开,况且事情都已经过去二十余年了,微臣还翻它做什么?”藏宝图也好、兵法也好, 眼看着自己还有几年就能告老回乡,哪里还有心情掺和这些乌七八糟的事?
季燕然道:“我怎么听人说,当年王大人与卢将军像是关系不错?”
“是不错,可也不单单是微臣一人‘不错’。”王万山道,“卢将军年少有为,先皇又对他倍加倚重,在朝中算是一等一的红人,再加上他作战时虽勇猛凶悍,私下里却真诚随和,笑起来倒与当年的廖小公子有些相像,这样一个前途无量的英雄人物,又平易可亲,谁会不愿结交?”
“那关于黑沙城之战呢?”季燕然又问,“王大人可听过什么?”
“民间确有不少传闻,可微臣听过的,廖老将军与王爷必然也听过。”王万山叹道,“都是些别有用心的挑拨罢了,应当无人会信吧。”
他明白季燕然话里的意思,民间最近隐有传闻,孜川秘图里除了宝藏与兵法,还有当年黑沙城一战的真相——据说那是卢将军在最后关头,亲笔写下的血书,一旦得见天日,战败究竟是因为冒进轻敌、还是因为先皇有意拖延,好除去眼中钉,或许就能真相大白。
真相谁不想知道呢?可若窥探真相的代价太大,绝大多数人也就收手了,哪有那么多的热血与正义,还是过好自己的日子要紧。
想及此处,王万山难免有些惭愧。
“王爷。”德盛公公在院外恭敬道,“皇上正在御书房等您。”
……
宫外,尉迟褚的府邸建在沽酒胡同,九曲十八弯,虽出行不便,但胜在清静,大清早外头正热闹,这里却依旧能听到风吹草叶的声音。
他坐在书房里,头晕脑胀地盘算着,是否明日就该去上早朝了,毕竟一直称病躲在家里,也不是个办法。
王万山已死,而且死得很顺利,每一步都在计划里。可不知为何,却一直没有等到主子的下一步指示,这在先前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于是他不得不仔细考虑,最坏的一种原因有可能是什么——是不是自己办事不力,行踪败露,被皇上觉察出异样,所以成为了主子的弃子。
可弃子,当真是弃之不用便成了吗?
他后背蹿上一股凉意,本能地看向窗外。
明晃晃的朝阳,满院子的春花香,看起来一切如常。
他强压下心头忐忑,在屋里来回走着,或许是、或许是自己想太多了呢。
两只黑鸦落在枝头,“嘎嘎”叫出沙哑的刺耳音。
尉迟褚嫌恶地皱起眉,刚打算用石子打落,管家却匆匆进来,道:“王之夏大人来了。”
“他来做什么?”尉迟褚莫名其妙。
“像是与皇上有关。”管家试探,“老爷要见吗?”
王之夏平时鲜有主动登门,难得来一回,怕是真有大事。
尉迟褚也摸不准局势:“走吧,去看看。”
王之夏正等在前厅,满脸胡子顾不上管,衣袍皱巴巴的,又是唉声又是叹气,与平日里那个风流老才子比起来,简直像是换了个人。
见他这副尊容,尉迟褚也被吓了一跳:“王大人这是出了何事?”
“尉迟兄。”王之夏四下看看,在他耳边低声道,“是主子让我来的。”
尉迟褚听得心里一惊:“你……”
“有能说话的地方吗?”
“有,你……随我来。”尉迟褚不敢懈怠,带着他匆匆回了书房,旋开花瓶之后,墙上竟显现出一处秘道。
两人在同入秘道后,机关旋即也合上。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影卫派出一人回宫去禀,其余人则继续盯着。约莫半盏茶的工夫后,暗道重新打开,这回出来的只有王之夏一人,只见他掸了掸衣袖,不紧不慢合上机关,又到院外同管家耳语了几句,方才离开了尉迟府。
却并没有回家。
而是继续往巷道深处走着,一边走一边鬼祟地四处看,右手伸进左袖中,像是捏着什么要紧的东西。就这么一直走到胡同最深处,方才停下脚步,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
跟着他的两名大内影卫面面相觑,都不懂这是怎么回事。见王之夏已经蹲在了地上,像是在使劲捣鼓着什么,却又被背挡着看不清,便想悄悄换个方向。腾挪时脚尖踩上瓦片,发出轻微“磕哒”一声,是比蚊蝇更弱的声音。
王之夏耳根一动,指间骤然闪过寒光。
两名影卫这才看清楚,原来对方一直紧握在手中的,并不是密函或地图,而是几枚暗器。
然而待他们意识到这是圈套时,已经来不及了。
眼前闪过茫茫白霜,像是于夏初降下的一场鹅毛大雪。
“咚”“咚”两声,沉重的身体砸落在地。
王之夏这才整了整衣摆,大摇大摆离开了沽酒胡同。
与此同时,尉迟府的管家也终于觉察出不对,战战兢兢地打开密室,往里看了一眼。
尉迟褚背对入口坐着,僵硬挺直。
脚下一大滩刺目的、蜿蜒的血。
“救命!杀人了啊!”
声音尖锐嘶哑,屋檐上一大片乌鸦被“呼啦啦”惊起,在碧蓝天幕上,织出了一张雾蒙蒙的黑色大网。
王东站在皇宫门口,远远看着这一切,顶不详的兆头,和层出不穷的恐惧。
片刻之后,他狠狠一跺脚,掉头往回跑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