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堵
丹青再笑笑,却没有说话,半仰着头继续听外边夹着方言土语的吵架声,犹如聆听仙乐般惬意——呵,这样活生生的人间气息,真是久违了。
无论如何,活着就好。
舒至纯呆呆的看着他。不过九个月没见,眼前的丹青变得让他惊叹不已。满面病容,颜色憔悴,却偏偏焕发出摄人心魂的光彩。还是那个至情至性的丹青,可是却多了一种说不出的动人气质,仿佛山石经历了刀刻斧凿,精钢经历了水火淬砺,美玉经历了切磋琢磨。
忽地想起刚才路过院子时看到几枝打着花骨朵的寒梅。
经霜更艳,遇雪尤清。
要什么样的遭遇,才能把浑然天成坚不可摧的丹青磨成这样?
舒至纯心中一阵绞痛。我宁可不要这样的丹青。他把那些伤痕那些隐痛都藏到哪里去了?他为什么不像从前一样扑上来大声哭喊:“师兄,师兄——”
吃罢早饭,舒至纯招来店小二,只说兄弟病了离不得人,托他雇一辆车来。丹青连面都没露,直接坐到车里。到了下一个市镇,两人买来锦缎棉袄穿上,换了一辆大车。再下一个市镇,棉袄换了狐皮,车子更加豪华。等进入楚州境内时,已经俨然宝马雕车,玉带轻裘,还雇了几个保镖随从,一副官宦富豪出游的派头。
然而丹青的精神却一日差似一日。之前强撑的一口气慢慢消散,连续近一年劳神费力耗尽心血的后遗症渐渐反噬上来,每天陷入迷糊状态的时间越来越长。舒至纯心急火燎,停下来请大夫看了两回,却总是不得要领,只好催促车夫加紧赶路,但求快点到达目的地。
这一天丹青比较清醒,趴在师兄膝头说闲话。
“……《四时鸣玉山》确是神品,师兄你没眼福看一看,太遗憾了。幸亏是叶君然的画,我熟啊。就算这样,也差点砸了师傅的招牌呢……”
“……当王爷的可真阔气。花园里随便一盏灯都是琉璃烧制,出府的时候顺手拿一盏好了,又漂亮又值钱……刻腰牌的那块白玉也不错,可惜留不得……”
舒至纯握住他的手:“丹青,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丹青的眼神一下子飘出老远,似乎陷入某种遥不可及的思绪中。良久,用一种隔了千山万水的声音缓缓道:“从前师傅说,临仿时进去了出不来,自然凶险,若出来了却不彻底,则更加凶险万分……我当时不懂,现在懂了。原来画里的真假容易明白,人心的真假最难揣测。你想着是真的吧,它可能是假的,你以为是假的吧,它偏偏又是真的……”
舒至纯一颗心霎时直往下跌,透骨冰凉。慢慢拉过车座上的狐皮褥子,把近在咫尺却又远隔天涯的人裹在怀中:“你只是生病了,所以才会胡思乱想。睡吧……”
丹青枕着师兄的胳膊闭上眼睛,乖顺无比。
看着他那么放心那么安稳的躺在自己怀里,舒至纯忽然觉得十分满足。
这辈子,不能做至爱,至亲也是好的。
以为他睡着了,却听嘟哝着问:“咱们究竟要去哪里?”
把胳膊紧一紧,让他躺得舒服些:“我也是出来前才知道,咱们东家夫人居然姓蓝。”
逸王赵承安贺寿的队伍,终于在一个月内赶到了京城。这一趟随行的人和东西都多,虽然长安侯文远恚为了照君来别有用心的热情邀请,承安还是坚持住进了自己在京城的王府。
刚拜见过皇帝,文远恚就拉着他去侯府里喝酒听戏寻欢作乐,又吆喝了一大帮显贵作陪。
明天就是贺寿大典开始的日子,典礼将整整持续七天,紧接着又是过年,像这样热闹随意的聚会下次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再说长安侯、逸王两位都是圣眷正隆,更兼慷慨大方,风流倜傥,因此一时应者云集,凡是攀得上交情的,都纷纷到侯府做客。
几番应酬下来,承安推说醒酒,由赵让扶着绕到花厅喝茶。一个人正在里边悠闲的欣赏墙上字画,听见声响,连忙过来见礼。
“原来是潘公公,公公一向可好?”
“托王爷福,王爷万安。”
寒暄几句,承安回前厅去接着喝酒,潘公公信步往花园里观景去了。
这一场宴会,直喝到将近子时,快到宵禁时分,才陆续散了。
潘公公一上自己的马车,就在座位底下摸到一个箱子,心里踏实莫名。逸王殿下还是这么大方,回回都拿真金白银,只打听起居琐事,从来不问叫人为难的问题——这样贴心的侄子,也怪不得皇上待他比儿子还亲……
承安刚换了衣服坐下,贺焱、赵让和照月鱼贯而入,行了礼分头落座。
“潘公公说,自打我告退,皇上就一直在寝宫里看画,整半天没出来。”
听的三个人都显出轻松的神情。
照月略为思忖:“殿下问了祥龙木没有?”
“我问他皇上最近可有什么喜欢的新鲜物事,他说——”承安想起潘公公花厅里那番话来:“唉哟!谁像殿下您这么有孝心哪,知寒知暖,问喜问忧,总惦记着叫他老人家高兴。朝里的大人们就知道管皇上要这要那,宫里么,咱家不说您也知道……哪一个肯像殿下这般花心思彩衣娱亲?……”发了一大通牢骚,才道:“如今常放在案头赏玩的,除了殿下每年的心意,也就长安侯送的两件小玩意,还有头半年豫州刺史进贡的一个祥龙木笔筒——听说这笔筒可不简单,一小块木头足足长了五百年,安神养命,驱毒辟邪。皇上自从得了它,连失眠的毛病都好多了……”猛地醒悟过来喧宾夺主了,忙道:“一个笔筒再好,那也抵不过皇上心中对殿下您的爱重是不是?……”
承安一躬身:“惟愿皇叔身体康健,福寿绵延。我应多谢豫州刺史才对。”
照月听到这里,笑道:“那豫州刺史才应该好好感谢殿下呢!白送他这么大一个人情。”
贺焱道:“只是暂时委屈了涉川太守苟林。”
原来涉川太守苟林正是平靖二年的榜眼,这些年一直拘束在地方徘徊不前。逸王府探得了祥龙木的下落,叫他故意做出隐秘的姿态引起刺史注意,然后万般无奈下把东西让了出来,留刺史一个人去皇帝面前邀宠。
祥龙木和乌青草,都算得上传说中可遇不可求的神物。不过,极少有人知道,它们,也是相生相克的冤家对头。
第41章
皇帝陛下四十春秋大寿,举国同庆。从入冬开始,就不再处决犯人。典礼前半月,两次大赦天下。
腊月二十二日,贺寿典礼正式开始。第一日祭天祈福,第二日祭祖安灵,第三日在永嘉殿外太平门的城楼上接受万民朝拜。这三天百官宗室都得陪着皇帝隆重亮相,各种繁琐而严格的礼仪把人折腾得筋疲力尽,却也充分体现出至高无上的权威和尊严。
从第四日至第七日,宫中宴饮欢聚。四天里宴席上的酒品菜肴分别以春夏秋冬四季为主题,暗喻四时流转,生生不息之意。每一天给皇帝安排的娱乐项目也不一样,或者献诗对句,或者欣赏歌舞,或者行令猜谜,或者看戏听曲,不一而足。礼部和内务府为了这次长达七天的典礼,忙了整整两年,务求尽善尽美,以彰显太平盛世之洋洋大观。
与此同时,专门腾空了地方最大的阳嘉殿陈列各地进贡的寿礼,在最后一天寿宴开始前,皇帝领着百官共同参观欣赏。
这一天雪后初晴,红梅吐艳。为了方便欣赏寿礼,阳嘉殿四门大开,通明透亮。地底和夹壁却提前烧了一个晚上,大殿里温暖宜人。各色寿礼分门别类,错落有致的摆开,皇帝和群臣兴致勃勃逐一看去。
一场寿礼展览,实际上也是全国上下各级各地暗中较量的赛场。对陛下的忠心爱心,地方和部门的综合实力,当事人的奇思妙想,无一不集中体现在寿礼上。殿堂内林林总总近千件,大至玉山金鼎,小至笔砚碗盘,奇珍异宝,精美绝伦。
金银玉器见得多了,难免有些头晕晃眼。故此众人看到刺绣字画类,皆为之一振。泛泛扫去,不约而同的,都被正中悬着的一幅大型彩绘山水吸引住了。
即使是最不通文墨的武将,也看得心有所感。那其中凝聚的造化精神,天地灵气,描绘的朝晖夕阴,寒来暑往,实在是气象万千,妙趣无穷。
至于懂行的文官,修养好的学士们,立刻深深震撼于画面所给予的美,以及那美丽后所包含的深邃感情,只顾着从中探寻与自己相契的部分,让迫不及待的心灵来一次畅快的痛饮。
赵炜满意的看着众人陶醉的样子,赞叹着道:“这幅画,朕可真舍不得教你们看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