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堵
丹青把四支巨烛都挪到案前,将一堆碎片在丝帕上摊开,研究它们的形状和纹路,一小片一小片看了半夜。看罢,闭上眼睛,把每一块碎片放在指间,用心感觉它们的棱角。如此三番五次,直到所有碎片都在脑海里立起来,凝神入定,那些在脑子里飞旋的碎片一块块乖乖的排成队,最终形成一个完整的角。
睁开眼睛,窗外已经发白。照着脑海中的印象把碎片按顺序排好,准备粘合。拿起旁边盛胶的罐子,打开一看,厚薄适中,色泽清亮。用小刷子蘸一点试了试,粘性极强,立竿见影,竟像是水师造船用的胶。越州靠海,丹青知道,水师造船用的胶是所有胶中最好的。不论金玉木石,皮革织物,涂上极薄一层,便可合二为一,而且不惧水浸火烧,效果能坚持上百年。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样好的胶,粘合起来自然事半功倍。而且用量很少,可以最大限度的减小缝隙的宽度,降低误差。不过,这样一来,对手上的准头要求也高到了极致——决不能有一丁点差错,因为没有任何推翻重来的可能。
真是好东西呀。丹青一边搅和一边觉得兴奋。这样的机会,这样的挑战,这样好的材质和工具,把他骨子里的豪气和斗志全部激发了出来。
人生能得几回博,且看我回天手段。
粘上最后一块碎片,丹青轻轻吁出一口气,把玉玺捧在手里欣赏。很好,虽然不是完全复原,也足以令自己满意了。若不仔细看,会以为那些裂纹是玉上天然的纹理。只是有几处因为摔得极碎,细屑和粉末实在找不回来,留下了稍稍明显的痕迹。
看罢印身,又看印文。左下角的“昌”字一补齐,整个印章立刻气韵流动,生机无限。丹青双手捧着,小心的把它放在案上。不过四寸见方的印章,散发出柔和晶莹的光芒,仿佛穿透历史时空,照见人间百态,竟让人觉得如泰山压顶,可镇天崩地裂;庄严华妙,可辟妖鬼邪魔。
丹青看了又看,让那光芒从心中穿过,禁不住百感交集。陶醉、骄傲、感动、喜悦……一颗心似乎随着它变得无限广阔,足以承受桑田沧海,足以容纳斗转星移。
缓缓回过神来,看一眼窗外,黑漆漆的。宫外夜更似乎敲了十二下,子时。六月二十二了。
想要站起来,这才发现跪在案前时间太长,浑身都麻木了。刚把身子挺直,就觉眼前发黑,头晕目眩,无法控制的向前一倾,额头往案沿上磕去。心里却惦记着不能震动刚补好的玉玺,生生拧过身子,倒在地上,一时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见。
照影听到动静跑进来,吓得赶快过来扶他。丹青抓着照影的手:“等……等一下……”终于等到眩晕平息,睁开眼,看见照影一脸担忧,笑笑:“没事——累了,睡一觉就好。”随他把自己搀到床上,躺下来,想:“果然心为形役啊,心为形役。”
话说那日赵让掳走丹青,水墨第二天早上起来,在丹青房间的桌子上发现一张留言:“逸王请丹青公子一叙平安勿念。”四处检视一遍,竟无一点痕迹,当即收拾东西,掉头返回试笔山,找海怀山师徒商量对策。
海怀山人虽然离京,“素颜堂”的生意却是照常做着的。一打听,知道逸王已被皇帝召入宫中。这个时候突然把丹青找去,究竟为了什么?从王府行事的手段看,分明早已掌握丹青的行踪,为什么等到此刻才有所动作?这位王爷的心思,还真是叫人琢磨不透。三个人商量一番,决定先把消息通知江自修,海氏师徒和水墨立即回京。乾城王梓园那里,只说舅舅舍不得外甥,非要留着多住些日子,以全骨肉之情。
第52章
六月二十二。
丹青一直睡到将近午时。却不忙起来,躺着细细回味印章补好后留给自己的第一印象,把最鲜明的感觉深深刻在心里——这种整体感觉记忆准不准,到位不到位,是仿作能否出神韵的关窍。唯有把最后要达到的境界先立好了,手、眼、心才能协同合作,在操作过程中实现百川到海,万流归宗,让那境界重现出来。
一番洗礼下来,只觉灵魂如意自在,安定祥和,心头一片宁静,这才决定起床。不想灵魂甫一归位,肉身的痛苦立刻席卷而来,四肢百骸酸软难当,胸口一阵一阵闷闷的抽痛。
“这样下去可不行……”慢慢凝聚力气,爬起来,走到碧纱櫥里。东西都备好了,冒着热气。浴桶里的水散发着淡淡的药香,旁边整整齐齐放着一叠素色衣裳。
洗完了,坐下来吃饭。食盒下层装了热水保温,上层三个精致的盘子:素四宝,大煮干丝,开水白菜。都是最见功夫的江南菜式,不知拿多少山珍海味折腾出来的白菜豆腐。另有一碗熬得俨俨的五子粥,浓香扑鼻。
——不是不用心的。
丹青扬扬嘴角,拿起筷子。
——不是不领情的。
吃不下,也得逼着自己吃下去。人是灵肉合一的生物,终究不能只靠魂魄行动。
承安听老太医絮絮叨叨说了大半个时辰,又叮嘱一番值夜的太监宫女,然后在赵炜床前静坐了一会儿。
这么多天日日夜夜陪着一个垂死的人,足以叫你不由自主的把生死勘破好几个来回。那些因果缘由,都已忘却,只有眼前即将逝去的生命,留给自己无尽怅惘。死的尽管死了,活着的却要努力活下去。既然无法一死了之,只有争取活得更好。
走出寝宫,望望东配殿正房的窗户,已经熄了灯,应该是睡下了。一想到生命中还有这个人的存在,承安心里就涌起深深的感激之情。不管命运多么残酷,能够遇见他,拥抱他,爱他,恨他,哪怕伤害他……都是上天赐予的莫大幸福。
——这样无奈苍凉的人生,只要你还在我的生命里,就值得奋斗。
六月二十三。
早上,照影过来汇报。
“……昨天倒是多吃了几口。”
“嗯。叫御膳房多花点心思。支出用度也不必通过内务府,从咱们府里直接出。”
“是。”
“昨夜……睡得可好?”
“……”
“嗯?”
“我觉着,公子昨夜……好像一宿没睡。”
“怎么说?”
“白天的时候,对着补好的玉玺看了大半日。入夜就熄了灯,坐在那儿把玉玺放在手里,似乎在摸上边的字。我睡前瞅了一眼,还坐着,今儿早上再看……还是昨夜那个姿势……像是丝毫没动弹过……”
承安好一阵没说话。
“这会儿……”
“这会儿干什么呢?”
“拿了刀,大概准备动手了。”
上午,承安把有关凶礼的所有程序看了一遍,以保证各方协调一致,没有漏洞。等到申时大臣们进宫,又与他们商量了一番。
锦夏朝头两个皇帝逝世,一方面国力有所不逮,另一方面开国不久,简约朴素的传统还没有变质,因此葬仪比较简单。到赵炜手上,经过四十多年休养生息,民间积蓄的潜力迅速转化为生产力,国家财富呈几何级数增长。于是自上而下,都把那形式礼仪重视起来,随之而来的,自然是渐渐兴起的奢侈之风。这股风从东南刮起,慢慢有了熏染全国之意。
在这种大形势下,“平武帝”的葬仪当然力求隆重、肃穆,要尽显朝廷威严,皇家气派。
对于愈演愈烈的奢侈风气,承安向来心中有数,何况他也不在乎什么形式礼仪。但是如今情况特殊,他需要一场铺张扬厉的仪式为自己张本,给自己提供一个浩荡巍峨的亮相机会。这个仪式,与其放在自己即位的时候,不如放在皇叔下葬的时候。名利双收,一举两得。所以对于礼部和内务府提出的各种安排,务求尽善尽美。几位大人们只觉逸王殿下仁孝感天,平武帝身后有侄如此,当能安心瞑目。
刚吃了晚饭,又报左相大人求见。
承安在寝宫外的隔间接见了左相杨如晦。
杨如晦一脸凝重:“殿下,刚刚接到俞明溪大人的急奏,兖州刺史姚诵——跑了!”
四月里兖州三个县令,两个太守联名上书弹劾姚诵,本是逸王府暗中鼓动的结果。当然,承安出手,一向善于选时借势。那姚诵贪赃枉法,不是一天两天,只不过专等到药性发作的时候才抖出来刺激皇帝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