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冷笑对刀锋
他靠在卫行风的枯骨身边沈沈地昏睡了过去。
寒意,从一躺下开始就有的寒意愈发浓重。
谢玄衣感到有什麽冰冷的东西在触摸自己的脸,触摸自己的嘴唇。
他微微睁开眼,赫然看到那支只剩骨节的手指在自己的面上摩搓。
“唔……”谢玄衣的第一个反应是害怕,他心头一阵阵发凉的,就那麽看著卫行风的枯骨缓慢而沈重地移动著森森白骨,抚摸著自己的脸,只可惜他的手足被捆得紧紧的,想逃也没有办法。
看到谢玄衣醒来,卫行风的骷髅头发出了桀桀怪笑,他将不成形的枯手停在谢玄衣的唇边,森然的牙上下开合著说起了话来,“陛下,你终於还是回到我身边了,哈哈……哈哈……”
“不……”
虽然谢玄衣之前还对著卫行风的枯骨悔愧,也曾追忆两人之间的爱恋情深,但此刻面对这具不知为何忽然活过来的枯骨,谢玄衣还是吓得寒毛直竖。
他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铁青,一向善於言辞的嘴里早就吓得不知该说些什麽。
“风……风儿,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白骨将头埋了下来,空洞的眼眶死气沈沈地盯著谢玄衣露出恐惧的面容,他用手指替谢玄衣拨弄著耳边的鬓发,幽幽地说道,“陛下,你见过活人这副模样吗?你忘了当年我是怎样在你面前跳崖自尽的吗?”
“啊……这……”
一语未毕,谢玄衣却因为惊恐过度而咳嗽了起来,他费力地换著气,不可置信地望著眼前的骷髅,既是恐惧又是为之悲哀。
卫行风又是一阵凄厉的怪笑,紧接著,整具骷髅都趴到了谢玄衣的身上,冰冷而充满死气的尸骨紧贴著谢玄衣微温的肌肤,两者之间,成了一场生与死的纠缠。
“陛下,这些年来,你又换了多少枕边人呢?你是否还曾想著我?”
早已失却温暖的嘴唇的卫行风只能用自己的白牙浅啄在谢玄衣的胸口,他抬头望著谢玄衣,张合的齿间隐约可见尸虫的踪迹。
谢玄衣浑身都微微地颤了起来,但是随著眼前这具骷髅的动静,他似乎也渐渐接受了对方化作厉鬼的事实。
该来的总要来的,被卫行云带进来之前,他就有了必死的打算,现在不过是殊途同归写好结局而已。
“我说一直都想你,你信吗?”
“不信。”卫行风侧著脖子冷冷地说道,十根冷硬的的指骨重重地在谢玄衣的胸膛上划出了道道血痕,只见他的颊骨飞快地张合著,吐露著对谢玄衣怨毒的憎恨。
“谢玄衣,你根本不懂得真正去爱一个人该如何!你总以为你爱我,其实你不过爱自己罢了。就算当年我给你下了毒,这些年来,你还是不断地在寻找可以供你欢娱的人,不管什麽样的方式,你只想著让自己快乐而已!你说你想我,你说你爱我,你说你对不起我,不过是你安慰自己良心的拙劣手段,你的行为实际上没有一丝悔过!”
白骨的一番话让谢玄衣哑然无声,他愣神地望著充满怨毒的骷髅,回想起自己这数年来种种疯狂的行径,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为何如此执迷於享受欲望,或许自己是在逃避,又或许自己本性如此。
谢玄衣发现,原来他自己也看不清自己。
“那你要我如何呢?”谢玄衣虚弱地问道。
卫行风猛地低下头,在谢玄衣耳边得意地说道,“我要你永远也只属於我一个人。”
与此同时,卫行风抚在谢玄衣胸口的指骨变得更加坚硬,他狠狠抠挖著谢玄衣的胸口,好像要将对方的心脏掏出来才罢休。
痛不欲生的谢玄衣重重地抽著气,面上血色渐失,他无可奈何地望著卫行风的枯骨,望著那副疯狂的骷髅,眼中的色彩反倒更为澄净祥和,这些年,他一直浑浑噩噩地麻木活著,现在才真地感到了一丝让人欣慰的疼痛。
第33章
鲜血陡逝,在那森森白骨缓慢地刺入胸膛之中,拉出自己的心脏之前,谢玄衣终於不争气地昏了过去。
他原以为自己再次睁开眼之後便可以和化为厉鬼的卫行风一切共赴黄泉,可是,周围只是如斯寂静。
红衣白骨歪歪斜斜地靠在谢玄衣的胸膛上,一点也没有动静。
而谢玄衣的胸膛上也并没有指节枯骨所留下的血痕,屋里的油灯仍是昏昏暗暗的,房门紧闭著,除了自己沈重的喘息声之外,什麽声都没有。
伤病的折磨或者是梦魇的侵扰让谢玄衣冷汗满面,他转头看了眼那颗安静靠在自己胸膛上的骷髅头,心中尽是恍然,方才对方的恨,以及带给自己的痛还那麽鲜明,可为何竟只是幻影?
“风儿,风儿……”谢玄衣轻声而急切地叫著那具白骨。
白骨没有回应。
比梦境中更让人感受的钝痛逐渐从走遍了谢玄衣的四肢百骸,他茫然而孤独地睁著眼,不断呢喃著的唇边,并没有发出更多的声音,他或许有很多话想说,可是说出来,有谁在听?
阴暗的密室中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谢玄衣就这样和白骨一直依偎著,直到卫行云再度打破了屋里的宁静。
“看样子你和弟弟处得不错嘛?不如这样,你就不要离开了,留在我弟弟身边,也算赎罪。”
一袭白衣的卫行云看上去正气凛然,他微笑著走到床边,俯身看了看目光混沌的谢玄衣。
谢玄衣有气无力地瞥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一牵,却溢出汩汩的鲜血,原本他就中了修罗教的陷阱,身负重伤,若非有林木子亲手配置的奇药缓和伤势,只怕已是浑身经脉尽断,肺腑俱伤而亡,他此行来北境亲自册封卫行云也是为了能与此人一释前仇,获得对方相助,治好内伤。
那知道谢玄衣此番时乖命蹇,不仅没能与卫行云一释前仇,反倒被曾经疼爱过的弟弟亲自逼下山崖,落入卫行云手中受尽折磨。
受了那麽重的内伤和外伤,又被卫行云这般折磨,谢玄衣的身子再也支撑不住了。
他费力地吐出口中的淤血,混沌的目光中竟有几丝怜悯之色。
“嘿……这一次,我恐怕真地要永远陪在风儿身边了……倒是可怜大当家你,还是孤身一人。”
卫行云虽然心性疯狂,但并非毫无理性,他一听谢玄衣如此说,急忙扣住对方的脉门。
那虚弱至极的脉相正昭示著对方生命的急速流逝。
“可恨!”
卫行云眉间一拧,赶忙将谢玄衣解开并扶了起来。
他看了眼身边卫行风的尸骨,神色又似癫狂。
“弟弟,弟弟,永远陪在你身边的只要有大哥我一个人就好了!”
卫行云转而反手一掌抵在谢玄衣背上,满面涨得通红,竟是以毕生功力在替谢玄衣疗伤。
“哈哈哈!谢玄衣,我怎会让你如愿!”
卫行云厉声长笑,满头青丝随即被浑身迸出的真气高高扬起。
本是心脉衰竭的谢玄衣在接受了对方如此浑厚的真气之後,脸色顿转红润。
他微微睁开眼,墨色的瞳仁里沈淀著一抹淡淡的笑意。
※※※※
经过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的激战之後,勤王军终於将一度强悍无比的北境叛军逼到了绝路。
精疲力竭,粮草殆尽的四万名北军将士被围在三途滩,身後是滚滚的阿难江,而前面则是全副武装的勤王军。
谢潜龙第一次觉得这麽累,他抱著伤口不断滴血的谢潜鱼,至此,仍不愿承认现实。
“哥,你听我说,龙翔那边我早就勾连好了,只要我们发个焰火信号,他们的大军很快就会过来救援咱们的,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反败为胜,还可以……”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了谢潜龙憔悴却依旧漂亮的脸上。
谢潜鱼肩上的血顺著手臂一直淌到手腕,乃至流到指间,他垂著布满鲜血,不断颤抖的手,金眸中充满了愤怒。
“潜龙!我说过永远别提叛国之事!死则死矣,有哥来陪你,你怕什麽?!”
谢潜龙捂了把脸,垂下眼帘,继而却又温柔万分地轻轻搂住了谢潜鱼的腰。
“哥,你知道我不是怕死,我只是不甘心。只要留下的实力,总有一天,我们能光明正大地走升龙台的,不是吗?”
谢潜鱼苦笑了一声,忽然抬手抚了抚谢潜龙不同与自己的一头黑丝。
“难道还要让这样没有意义的仇恨再持续下去吧?算了吧,潜龙,二哥都死了,他根本就是无辜的,我们做了这样的事,已算是狠狠报复过了。”谢潜鱼默然片刻,金眸中倏忽有了点点泪光。
他迅速地背转了身,压低嗓子说道,“还有这麽多跟著你我兄弟作乱的将士们,他们也是无辜的。我们不能再害他们了。我这就出去请降,或许他们能看在大家都流著谢家人血脉的份上,饶你我兄弟一命。谢玄衣是我杀的……至少,能饶你一命。”
谢潜龙一听谢潜鱼便要这般去自投罗网,立即大叫了起来,“不许去!我不许你去!”
他疯狂地拉扯住谢潜鱼的袍铠,泪流满面。
“哥,我知错了,我们不叛国也不降,你别丢下我!”
谢潜龙泣不成声地拽住谢潜鱼,进而搂住他的脖子,两人紧紧地拥吻在了一起。
大帐外的冷风正劲,啸然作响。
谢潜鱼一直等到谢潜龙放开自己,这才猛地推开了对方,将他交给了自己的副将。
“对不起,潜龙,这一次是我负了你。”
第34章
一股灼灼的真气走遍了自己的四肢百骸,胸腑之间不适的痛楚也在慢慢减轻。
谢玄衣长长地舒了口气,心中暗自欣喜,卫行云内力深厚,如今自己受了他倾力相救,修罗教施在自己身上的克制手法自然破解无疑,而且自己的功力也会由此更为精深。
抵在自己背上的手掌已经移开,谢玄衣料到卫行云此举必然损耗巨大。
他转过了头,眼中不仅闪出一丝惊愕。
“啊,卫大当家,你这是……”
眼前的卫行云满头青丝尽雪,正抱著卫行风的尸骨靠在床头,目光黯淡地望著自己。
卫行云冷冷一笑,声音低微地对谢玄衣说道,“谢玄衣,我怎会让你如愿?陪著行风的人,有我一个便够!哈哈……哈哈,你滚吧,鹰扬之主,天下都是你的,可是我的弟弟永远不会再属於你!”
说著话,已是满头白发的卫行云搂紧了卫行风披著红衣的尸骨,他转过脸,又是一副温柔而深情的模样。
他轻抚著卫行风阴森的骷髅头,柔声说道,“弟弟,咱们让他走吧,有哥在这里陪你就好了,哥永远不会弃你不顾。”
“唉……”谢玄衣轻叹了一声,拾起之前被扔在地上的衣物披上了身。
不错,自己是鹰扬之主,比起儿女情长,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卫大当家,谢某告辞。”
谢玄衣系紧衣带,拱手一揖,目光留恋在卫行风的尸骨上片刻,昂然转了身。
此时的谢玄衣体内内伤初愈,虽然身体仍有些虚弱,不过能自如运转内力的他在这擎天寨中却是如出入无人之境。
山顶冷风猎猎,吹动了谢玄衣身上宽大的灰色衣袍,他负手立在山巅,发鬓飞扬,眉宇深锁。
眼前山川茫茫,天地渺渺,更让人深觉寂寥无垠。
然而这些许的孤独与脆弱在谢玄衣的心中转瞬即逝,他敛起忧郁的目光,神色坚毅地眺望向了远方。
人与天地相较,何其渺小,然而尽其能,发其意,撼天动地,未尝不可!
谢玄衣微微一笑,撕下一缕衣襟将自己散在风中的长发随手挽了起来,飘然下了山。
然而谢玄衣不久之後便听到了叛军在阿难江一败涂地的消息,也听到了国都之中,谢苍穹正在为自己举行七七四十九日的国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