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紧赶慢赶,晓舟珩也顾不得撑伞,还不待自己走到门口,便听见一个冷冷清清的声音:“我要见李韫奕。”

  “大胆!六爷的名讳岂是你此等人随意称呼的?”门口侍卫们嗔目而视,要驱赶走这位不速之客。

  “你为何要见我六哥?你有甚么事?”李韫纬不过二八年纪,负手而立,还是显得稚嫩了些。

  “我的事,见了李韫奕才说得清。”那人淋着雨,站在李府门口,远远望去看不清表情,全身皆湿,身段颀长清瘦,牵着一匹上等好马。

  “我是李府十五少爷李韫纬,我六哥不在,你与我说是一样的。”

  那人挑了挑眉,细细瞧了李韫纬一番,沉声道:“我是你八哥。”

  “夸口!你怎会是我八哥!”李韫纬一跺脚,“荒谬!你们这些攀关系的真是荒谬!我从来不曾……”李韫纬一顿,扳着指头侧头思忖许久。

  那人又道:“你细细想来是不是,你有六哥,七姐,九姐,十哥,怎么会没有八哥?”

  “好像也是。”李韫纬一瘪嘴,又道,“那也一定是我爹爹娘亲忘说了罢。”

  “你知道天上有一个太阳吗?”那人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甚么?”

  “你答我便是。”那人语气淡漠,却不容李韫纬拒绝。

  “我知道,这痴子都知道!你问这个做甚么?”

  那人轻笑一声,缓缓道:“你爹爹和娘亲会每天告诉你一遍天上有一个太阳么?”

  “不,不会。”

  “那他们告不告诉你与否,那太阳是不是还在那里?”

  “是。”李韫纬将信将疑地点头。

  “是不是也不会因为你爹爹和娘亲多提一句,少提一句而不见?”

  “是,是。”李韫纬继续附和。

  “那如此来说,你爹爹娘亲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是你八哥,是不是都不要紧?”

  “是,是了。”李韫纬又是一顿点头。

  “那我是不是你八哥,是不是与你知不知道没有相干?”

  “是,是,八哥。”

  这一来一去把李韫纬绕得是晕头转向,这段对话可是让晓舟珩一字不落听了个真真切切,心里暗道:这人算准了十五少爷李韫纬鲁且愚,段数着实不低。

  “十五少爷,你不要与那人说了。”防止李韫纬如此下去酿成大错,晓舟珩来不及喘息,连忙在远处劝阻道。

  那人听见了晓舟珩这一嗓,冲着他的方向抬眼看去,四目相对,晓舟珩只觉得天旋地转,满脑子混沌的只剩下那人是美无度的彼其之子*。

  那人脸色苍白,颇有病容,奈何生了一对狭长挑人的眼。

  那欲滴出水来的双眸,直直将晓舟珩困在这方寸之间,使他动弹不得。

  这一瞥,李韫纬也是看了个真切,也忍不住叫道,“这相貌还真是与我李家人有几分肖似。”

  晓舟珩突然很想上前,用自己的外衣为他遮去雨水。

  擦拭他模糊的千斛明珠,再问问他今日过得如何。

  “我,小生。”晓舟珩竟一时语塞,人也局促起来,“你,这位……”

  那人上下打量他一番,淡淡道:“我认得你。”

  “你如何认得我?”话一出口,晓舟珩便觉着是十分多余——自己在金陵城里好歹也是个名人,认得自己的人多了去了。却不料那人答,“在京城。”

  晓舟珩暗自心惊,思忖道:提到京城准没好事,难不成……难不成……晓舟珩即刻想起了让自己头皮发麻之事,瞬时脸上泛起颜色,便想在那人讲下一句之前阻止,“京城之事不提也罢……”

  却不料,李韫纬不合时宜地嗔道,“喂,你在京城听到甚么了!”

  “没甚么。”那人撩了撩前额细碎的湿发,颇含玩味之意地瞥了晓舟珩一眼,字字千钧,句句清晰道:“我早些时候在京城听闻一人姓晓名舟珩,似乎也是金陵人士,也许是与绝艳先生重名了罢,本是圣上钦点的前三甲,却不知在发了甚么疯,在入宫面圣之前却扬言即要娶灼若郡主,妄言之后自觉先圣上降罪于自己,便转身撒腿便跑,这一跑,居然跑回金陵了。”

  这一番虚虚实实的话从那人口中这么一说,方才激起晓舟珩心中的那一点好感,荡然无存,灰飞烟灭。众人皆是一怔,没想到金陵绝艳还有这样一遭,不管那男人说的有几分真,晓舟珩确实此刻正身型僵硬地立于金陵李府的正门口,而非在京城的翰林院。

  “啊。”一声细碎之音从晓舟珩身后传来,他连忙转身,瞥见了十六小姐李著月那张布满惊慌的脸,著月小姐确实如画师画中那般明艳动人,耳朵上各别一个珍珠坠儿,身着金缕边的淡色荷叶小裙,头上插着个飞云簪。

  李著月瞬时便匿那份失态,欠了欠身子,不看晓舟珩一眼,冲着李韫纬行了礼,道:“十五哥,我有句话问这位公子。”说罢便转向那男人,轻声道:“这位公子,您说您是李府上人,可是有甚么证据?”

  “有,先给小姐陪罪,在下确实有一信物,李韫奕公子一看便知我身份是真是假。”

  著月盯着雨中那朦胧身影看了半响,用帕子轻掩朱唇,道:“这位公子,你可知李府家规,我朝刑司?”

  “自然是清楚的。”

  听男人这样一说,著月便冲着李韫纬道:“十五哥,下着雨,你就让那位公子进来罢,你看他那匹马,是不是品质极好的?”

  那匹骏马亦配合地用蹄溅出几潭水花。

  “妹妹,你如此……那人若是……”

  著月嫣然含笑:“若是他是那宵小之人,罪名我给你担着罢。”

  李著月这一展笑颜,令李韫纬疼惜不已,来不及考虑为何自家小妹会贸然出现在门口,只觉门外那人这下怎么看着都不像可疑的黄衣褐夫之流,连忙道:“不不不,怎么会让妹妹担着,快快请公子进来。”

  “多谢十五少爷,多谢十六小姐。”那人拱手冲二人的方向行了礼。

  “不必,小女自是听过家父与六哥提过这样一个八哥,你若真是,日后便是一家人了。”著月扬了扬秀眉,“纵然不是,让这位公子歇歇脚也是好的。若是不让这公子进门,传出去李家岂不是失了颜面——这李家可是小气的很。”

  李著月说得俏皮,虽是对着自家哥哥的话,却将意思向雨中那人传达了个清清楚楚。

  “我理会得。”

  著月听那人应了一句后,掩嘴一笑,低垂双目,行了礼便与撑伞的婢女回去了。

  这期间,著月不朝晓舟珩看半眼,直直视他为空气,连守门的侍卫都朝晓舟珩投来极其复杂的眼神。

  晓舟珩觉得自己流年不利,命里犯太岁。

  这太岁爷真真厉害得很,不仅扒自己脸皮,还毁自己前程。

  那男人经过晓舟珩身边时,装模作样行了个礼:“久闻金陵绝艳大名,在下李终南,来日方长。”

  李!终!南!晓舟珩看着众人远去的背影,忿忿地将这个名字在齿间唇间碾磨撕扯了不下数十次,心中生出了多年来不曾有过的怒气——竟不知是气那人当众揭了自己的不堪往事,还是气那人比自己还要更俊三分的脸。

  来日方长,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美无度的彼其之子:彼其之子,美无度。美无度,殊异乎公路。出自先秦的《汾沮洳》

第4章

  李韫纬见妹妹如此看重这位公子,自然也不敢怠慢,忙要去安顿李终南在府上的住所。那匹马也让下人好生照顾着。

  二人进得大门,只听李韫纬道:“你真是我八哥?”接着一挥手,即刻便有侍卫立在李终南一侧,为他撑起了伞。

  “然也。”李终南用余光瞥见那侍卫,长着一张异族的脸,标志异常,强健的体格透露着他不俗的武艺,是实打实的练家子。

  “不劳烦这位大哥,我自己来便是。”说罢便伸手要去接过那伞,那侍卫一动不动,眼底浮起寒光。

  “丹惕,不得无理。”那侍卫听得李韫纬这样一说,才递上伞。

  李韫纬恼怒似地瞪了那侍卫一眼,又冲李终南道:“那你为甚么不是韫字辈,你直接告我就行,不用给我讲那些个道理。”方才那么一绕,让李韫纬是有些背后发凉,现在对这个莫名多出来的八哥是又好奇又有些惧怕。

  “我本原名便是李韫世,是韫字辈。”李终南耐心道,“我的生母是尤夫人,娘生我之时难产,险些要了娘的性命,而我出生时没有哭声,爹以为我死了,却被路过的一位得道高人所救,为谢那人救命之恩,便让那位高人为我取名。于是便有了‘终南’二字。我虽是捡回一条命,但身子还是孱弱得紧,我是我娘第一个儿子,爹自然爱惜得紧些。”

  李终南略微停顿,叹了一口气,接着道,“后来,爹送我去了一个十分著名的门派,那里有位医师医术十分了得,于是我一边在那里养身子,一边与师尊学些歧黄之术。爹与娘隔三差五便会去探望我,后来娘身体每况愈下,他们才去了少了些。”见李韫纬还有些将信将疑,又瞥见身后跟着紧盯自己的一众侍从,叹道:“你若问问你的哥哥姐姐,他们都是知晓的。”

  “那你为何不在李府住过,我怎么不曾见过你?”李韫纬又问。

  “我自然是住过的,十年之前,你尚小,记不得了。”李终南又环望四周,“虽这年不曾回金陵,我却是在京城李府住过一些时日的。”

  “那不是本家,没甚么意思。”李韫纬言语中充满了十足的不屑,“那你既然十年都不得回来,怎么突然现在回府了?”

  李终南自然是想到这次回府,不仅是李韫纬,李府上上下下的人,都会有此疑问,于是道:“说来惭愧。我于外面漂泊多年皆是身不由己,在那个门派学习自然是入了那一派,我自然了却了外面那些事后,还是想回家的。”

  “这样。”李韫纬觉得是有那么几分道理,“江湖门派的大小规矩之事我是听说过一些,你接着说罢。”

  李终南又叹了口气:“后来……之后的事,我之后再与你说,可好?”李终南声音温润,听得李韫纬止不住地点头,越发觉得李终南可信起来。

  “这些,爹是不是都不曾与你说过?”

  “是了,爹确实不曾与我说过。他太忙了,我很少见他。”李韫纬声音中不知觉的带了一丝惆怅。

  “这里,八哥。”两人沿着李府的庭院走了好一会儿,李韫纬终于停下,指了指一间厢房,“你就住这里罢”

  顺着李韫纬手指得方向看去,只见一副牌匾上书“秋水阁”。

  “我之前是住在有睆室的,怎么刚一路过来竟是没有瞧见。”

  “有睆室?”李韫纬一愣,又深深叹了口气,“说来可真真不巧,前几日不知怎的院内突然走了水,还偏偏是那有睆室,八哥想住可是不能如愿了。”

  “有睆室不在了,那名唤绯莱的婢子可还在这府上?”

  “我不曾听过这个名字,我叫人去问问罢。”

  见李终南若神情淡漠,李韫纬以为他不悦,忙道:“这间房子也是极好的,这是大娘生前常住的一间,若你真是大娘的儿子,爹爹和六哥知道了也不会怪罪。”

  李终南微微颌首,一边谢过李韫纬一边抬首端详那牌匾,过了片刻,幽幽道:“爹果真爱我娘亲爱得紧。”

  “你怎知晓?”

  “有美人可语,秋水隔婵娟。”李终南轻声默念道,见李韫纬一脸茫然,笑道,“怎么?你的绝艳先生不曾与你讲过?”

  “不曾,爹与先生都不曾说过。”

  李终南见他饶有兴趣,又道:“爹是不是很少与你提起大娘?”

  “是。”李韫纬点头,“我娘跟我说不要在爹面前提起,若爹不提,就不要说。”

  “你见过大娘吗?”

  “见过,大娘可好了。”李韫纬激动起来,声音也高些,“大娘见我有些害冷,便让厨房给我煮了姜汁,还命人给我缝了新衣服。”

  李终南听着,眼底也泛上了温暖的颜色,李家子嗣众多,本操持李府上下已是不易,难得自己娘亲还记得这些个孩子们。

  “十五弟,你带我去看看大娘的牌位如何?”

  “好,八哥。”刚应下,李韫纬便瞧见李终南憔悴的面容——现在离得近些李韫纬才看得清,李终南的脸真是惨白得可怕,映出了他惊心动魄的双眸,白色衣衫早已沾满了一路的风尘,李韫纬下意识抬手去揩李终南袖口的泥泞,却被李终南一个不着痕迹地错手躲开,李韫纬一怔,自觉有些失礼,忙道,“八哥,你先歇着,我遣几个婢子过来给你换一身衣服。遂抬手遣了跟在身后的大部分婢女与侍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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