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爆琦
“朕不是令人要好生照料他的吗?傅御医呢?”栾天策勃然大怒,张口喝问。
“傅御医告老还乡了,其它御医说无人令他们为大人诊治,都不肯前来掖鸿宫。大人一直不许奴婢惊动陛下,上次奴婢实在忍不住想告知陛下这件事,但被您赶回来了。从此以后他们变本加厉,如今就连烛火和棉被都不送了。陛下是知道的,我家大人最畏寒了,他,他怎么能受得了如此冷的天气?尽管奴婢将所有的衣物都搭在大人身上,但屋内没有炭火和厚被子,他能挨到此刻已是奇迹了。”
栾天策的目光变为森冷,在得快要爆发之刻反而镇静焉,甩手飞快脱下皇冠与那身碍眼的喜服扔到沉夜手中,“你们一人快去御医院宣朕口谕,让他们全部前来此地,另一人拿着这些东西吩咐赶来的侍卫,若有人靠近,杀无赦!”
沉夜见皇帝如此气恼,知天子的确不知有人故意为难名忧尘,他匆匆拭去泪水拉着失声大哭的孤灯出去了。
转身奔进掖鸿宫内殿,栾天策看四周冷冷清清,一眼再瞧见躺在榻上动也不动的人,满腹的怒火化为悲怜,胸口痛得厉害,全身不可自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无法想象权倾天下、享尽尊荣的名忧尘竟会沦落到如斯悲惨凄凉的地步。皇帝知道这是他那位行事干净漂亮的母后指使,就连他当年送给名忧尘的墨猱皮帽定然也被太后拿去了。
他实在是不应该为赌一口气,狠心不过问这里的一切。因为他与名忧尘毕竟度过了那么多亲密相缠的夜晚,就算是他的一厢情愿,他也有责任保护好对方。
伸手轻轻抱起多日未见的人,栾天策感觉不到这具躯体的热度,他心中酸楚难过之极,连忙将怀中人拉向胸口,打算藉此让对方冰冷的身体迅速暖和起来,又恐太用力将这个人搂毙在怀中。
“你来了。”名忧尘察觉到动静微微睁了睁眼,但似乎仍感乏力便放弃了这个念头,让看着这一切的栾天策更觉悲痛。
“我愿不想掠扰你,只是没料到最后时刻……我还是想把有些话说出来,叮嘱你知晓。”名忧尘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感到栾天策伸手无言轻抚他的臂背,淡漠的脸上绽出微弱的笑意。
但是他立刻收敛了这抹让栾天策倍感亲切与心痛的笑容,平静发话,好似希望快些把憋在心里的遗言全部吐露出来。
“皇上可知,先皇在弥留之际曾打算让你的母后殉葬。”
栾天策怔住,他没有料到名忧尘此刻竟然张口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先皇认为皇上的母后外表温婉、内心狠毒,她若摄政,定会将你视为傀儡操纵天都。但皇上幼年时依恋太后,再加上先皇将大权逐步交到臣手中,大概也为了防臣日后变心,这才留下太后一命,让她与臣互为牵制。”
名忧尘淡淡说着,他的语声异常平缓,倒没有临死之人说话断断续续的感觉。饶是如此,他说完这些话也似费了极大的力,让栾天策对所闻之事惊讶之余越发感到悲痛。
自古帝王惯用权术,以江山权力为重,就算面对真正心仪之人也时时不忘算计。栾天策明白名忧尘再清楚不过这一点,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不知名忧尘当年以怎样的心情陪伴先皇,此刻面对他又有何感受?
“皇上少年时猜忌臣,故意领着侍卫在外面胡作非为掩饰雄心壮志。当时臣心中也觉皇上幼稚,又想到故意在臣面前表现得谦恭有礼的太后,故而曾经动过废君的念头。不过后来发现皇上雄才大略乃真龙天子,这才放弃了初衷。”
名忧尘歇了歇,慢慢又说道:“非臣挑拨,相信皇上此时已知太后手段毒辣,心机阴狠,楚王之死与她脱不了干系吧?”
栾天策听得惊疑不定,正待产话,名忧尘却突然用力睁开眼,好似用光了积蓄已久的力量。
“臣有三件事一直记在心上,此刻只怕真要去了,所以必须叮咛皇上。这第一件便与太后有关。皇上亲政之后,太后定会以辅佐皇上为由,大肆在朝中培养势力。你万万不可因她是你的母后就依从她的命令在朝中安插要员,若用了那些人,迟早是天都的大患!”
“朕,记下了。”栾天策见向来对他淡漠的名忧尘在临终之前竟然如此惦记他,立刻郑重答道。想到太后温柔的神情与做的事,他心中也认同先皇与名忧尘之言,但怀中人前后待他的态度不一样,皇帝心痛悲伤之余倍觉疑虑。
“第二件与凉国和胡夷有关。他们两国对我天都虎视眈眈,皇上定要寻机将他们歼灭。臣已令人鼓动谢青君的弟弟,替他想方设法篡夺皇位。此人昏庸无能,诸事皆听其妻吩咐,而他的妻子的族人贪婪残忍,假以时日,凉国必定大乱,到时皇上依臣想好之策,挥仁义之师前往伐之,定能吞并凉国。”
名忧尘说到这里,目光转向身下那个单薄的枕头,栾天策连忙伸手替他把压在枕下的书简拿出来放在一边。眼见名忧尘奄奄一息之刻仍然向他献上良策,皇帝心中大痛,一时间说不出话,只能默默用力点头。
“至于胡夷,臣知他们的大将主有心亲我天都,但其余王族对我邦心怀不轨。皇上说不得……也只好利用安宁公主对你的思慕与愧疚,与她密谋搅乱胡夷国策,极力劝说大定安定下来再寻机一举将他们尽数全殊。如此这般,才不枉公主的一片苦民与深情。”
“朕也知道了。”栾天策素来刚强,得到王权之后更是意气风发,但如今听见名忧尘这几句有气无力的话,他心软如绵,再也没有办法对怀中人生出丝毫狠意。
“这最后一件……”名忧尘说到这里,吃力抬眼,直勾勾瞪着眼神复杂凝视他的栾天策,一字一句缓缓说道:“请皇上千万不要忘了,天都是你的!莫要让这大好河山易了主!”
此话落下,名忧尘又像不支地闭上眼微微喘着气。栾天策细想这三件事却有如五雷轰顶,被震得说不出话来。
名忧尘没有明言,但睿智如他已经猜到了。被他抱在怀里的人从来没有夺权逼君的野心,对方仅仅是一心一意为了天都的强大与安宁着想,仅仅是希望天都有一位英明果断的君主而已。
如今一切都想通了,名忧尘之前对他的各种为难与打压,表现出来傲慢无礼只是为了激励与鞭策他。对方真正期盼的是他能遇难不惊,知晓治国驭人之策能面对所有的阴谋与困境,终成一代明君。
至于名忧尘不动声色的故意跳入他的陷阱让出王权,也定是对方终于承认他堪任一位合格的君主,尽管他在才智战略方面远不及对方优秀。
栾天策无法说服此刻体会到的,仍然是他的一厢情愿与盲目自信。他张开口很想问名忧尘是否真的如他猜测的那般大义为公,所做的一切仅仅是为了天都与皇室而不是先皇,但这些话卡在嘴里无法吐出,他实在不愿用这些无聊的猜想去亵渎怀中人。
“你,你……”
“皇上那日不是为问臣为何要故意中你设下的计策吗?此后又对臣因听闻你引水淹了太祖与先皇的陵墓失态而心灰意冷。”
名忧尘依旧闭着眼轻声说道:“其实臣当时很失望,以为你为了一己私嫉不顾孝道故意毁坏先皇遗体,所以无法接受臣苦心盼来的国君是一个狠毒偏激的人。没想到皇上在危机之中仍然顾全仁孝,实在让臣非常欣慰。”
“你这样说,莫非是在向朕剖白,你做这些都是为了……朕?”栾天策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冲口急声询问。
名忧尘脸上突然绽出淡淡的光芒,将他之前灰败惨白的脸色掩去,双目再净睁开,离奇的熠熠闪烁,看得心急如焚与伤痛难耐的奕天策不由自主住了口。
“我也没想到遇见一个真正需要我、希望与我携手白头的人之时,竟比年少时曾经付出的思慕更让人心动和痴傻。”柔声说到这里,名忧尘不再称臣,他的嘴角不自觉轻轻掀了起来。
这个语声缥缈幽幻、异常温柔,几乎让皇帝认为听到的一切皆是错觉。很快便意识到名忧尘话中之意,栾天策仍然难以置信,他又惊又喜的垂头,发现名忧尘双颊泛着淡淡的笑颜,目光变得清澈幽静,散着一丝生机,与之前判若两人。
“忧尘!”栾天策心中的喜悦迅速消失殆尽,他岂有不知这是名忧尘回光返照的现象,当即心痛欲裂,颤声说道:“你为何不早一点向朕说明?为何要故作冷漠让朕误解?若朕早些明白你心中真正所想,一定不会容人这般欺凌侮辱你!”
“我原打算永生永世都不对你明言,只想在一旁看着你立后立太子,终成受万民景仰爱戴的一代明君。”
名忧尘轻声咳嗽,又费力地喘了几大口气,明净的眸光稍敛,吓得栾天策面无人色,手脚发凉,耳中依稀听到他接着缓缓说了下去,“但没想到快要离去之时,我还是无法再忍下去了。”
“你何苦忍着?忧尘,你应早些让朕知道……”猛然想到他在知道名忧尘待他的心意之后便要与怀中人天人永隔,栾天策胸口发冷,渐渐似连肢体也感受不到热度了。
“你知道你的父皇为什么不肯真正接纳我吗?”
名忧尘眼中好像又堆起了极轻的笑意,脸上却露出无奈与苦涩。
“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只要纵容了我,我的心就不会安分。因为我实在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大公无私的圣人,我会使尽手段让钟意的人时时刻刻想着我,而且只能和我一个人共此余生。”
栾天策没有说话,他呆呆看着说着这些话,神情又憔悴下去的名忧尘,明白这或许是他们最后的相处,一颗心顿时绝望恐惧,还有痛苦到了极点。
“我无法允许和人分享所爱,如果认定了一个人,他也招惹了我……你大概想象不出我会怎样对付他?那些高官厚禄、良田美宅、美婢俏仆还有珍奇古玩都无法让我满足。我会慢慢忘了身为人臣的职责,不断算计,绝不允许他立后,也不会让不忠的果实诞生。”
说到这里,名忧尘嘴角泛起的轻讽之意更浓,“你如今应该庆幸在我真正对你动心之前,你的长公主已经降生。否则,我只怕你会觉得我这个人贪得无厌,太过可怕。”
栾天策听到这里,回臂将名忧尘更紧地揽在怀中。
“忧尘,朕此刻只知‘忍’字便是用刀刃对着你的心狠狠剜剐!你必须好起来,让朕领略到你真正的厉害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