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石头羊
他正是清晨一个人在院子里练身手扎马的时候,这是他数十年来的个人习惯,但突听脚边有两颗石子落地,自家院子老树上有鹰在叫他,爪子上还有张一看就是给他纸条子。
当下,意识到事有不对,神色一凛的傅恒身形一顿,来不及披上件衣裳就赶紧先回屋里去了拿官令,又急匆匆地领着人赶到了大明濠外。
而过程中,那一头一番周折,傅玉和段鸮一早出了大明濠底下的龙潭虎穴,也是先派人去调人手,等能把这地方挖开的差不多到了,二人这才顶着大晚上的一身恶臭脏污见到了赶来的傅恒。
“哥,鸮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远远地听到有大批的官马在街上找地方停下,身后还传来一头是汗的傅恒带着丝焦急地招呼他们的声音。
此地,当下已围了一圈隔离附近百姓的密实白布,如同一个兜子般笼罩着四周围,不让这地底穿出来气味继续扩散。
海东青先前来了一队人,已去周围暂时清散些住的比较近的百姓了,不仅如此,还有专门的兵丁在用火把引燃烈酒和苍术根熏着地洞以下的进出口,暂时不让这些怕是会传播疾病的气味朝着地面扩散。
而见傅恒人终于是来了,有两个从天没亮就一直守在白塔寺后头,期间只来得及用木桶里的净水,数次冲洗的人也抵着墙一起站了起来。
他们的头发,肩膀,胳膊从头到脚都很湿,还在往下不停地滴着水。
被冷水,外加这天气原因而冻得有点发僵的身上,也是刚来得及把一些脏衣服脱掉裹着放到木桶里就地就用明火迅速烧掉。
因为是从那地底一块出来的,身上的伤口,包括裸/露的耳眼等地方难免会有疾病感染风险。
折腾了一夜的傅玉和段鸮在方才靠近其他人之前,还拿烈酒冲洗了身上皮肤,直到身体发红发烫才停下,正这时,听到傅玉扭头对傅恒招了下手,之后,一边的段鸮也跟跑过来的傅恒聊了两句。
“没什么事,你那头怎么样,挖大明濠的人都带来了吗?”
说这话时,抬起手揉了揉自己一头黑色长卷发的傅玉也拿布巾擦擦鼻子和面颊上的水,段鸮在一旁示意他低下头要给擦擦头发,傅玉就真的低下头,让段鸮帮自己冲了冲。
两个人的手是不约而同地握在一起的,段鸮帮傅玉冲完一头长发却也没放开他,而是一直跟他握着彼此的手掌。
这还是头一次看他们俩这样。
自己的大哥有了重要的人,好像都和以前不一样了,傅恒有点不自在,但想到这是办正经事的场合,小察弟弟又赶紧正色道,
“嗯,带是带了,但你们俩这是怎么了?”
“不是在查案,怎么会半夜从大明濠底下发现了这个奇怪的去处?”
身上穿着是严严实实,有官府隔绝疫病的护甲加身,但论身形,在他两个干什么都雷厉风行的亲哥面前却还是像个少年。
性子沉稳,却也被这怪事弄得皱着眉的傅恒来不及多说,一边站定就赶忙对傅玉段鸮问了句,闻言,这顶着弟弟关心的二人对视了眼,接着,段鸮才给傅恒指了指那已被起开一块块砖石就回答道,
“昨夜,我们循着之前的线索找到了这儿,因为猜测‘圆’可能指的就是大明濠,所以才想趁着排水时间的变化,进去底下看看,但是却让我们发现了底下不止是沟渠,明显还别有洞天。”
确认傅玉跟自己身上都已经彻底干净了,转过身来,看了看远处的段鸮这么跟傅恒认真地说起昨夜发现的线索。
“然后呢?”
傅恒有点惊诧。
“然后,我跟傅玉可能找到了和媛格格那天是怎么被带走的办法,还有那具失踪透明人的尸体的所在。”
“但是这底下现在需要有专人过来挖开,才能找到失踪的那个‘透明人’,还有那些属于孩子的白骨,我们需要全部抽干带回去进行详细尸检,不知是什么人将这底下变成了一个‘私人领地’。”
“孩子的白骨?‘私,私人领地’?”
不知为何,心里猛地跟着一寒,傅恒面色一顿,显得更不解地重复了一遍。
但这个蹊跷无比的词,说实话,一般人可真是不太能理解。
因仔细说来,昨夜,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地底巨变确实差点让傅玉和段鸮他们俩都栽在这儿外头看着不起眼的地底沟渠深处。
原来,当昨夜一起打开水渠底下的锁。
又发现地下关于大明濠地底真正的‘秘密’后,二人具是收到了巨大原来,来自心底深处的冲击和震撼。
那一幕,说一句从人间一下子坠入充斥着行尸走肉,令人跟着死无葬生之地的十八层地狱也不为过。
明明在此之前,傅玉和段鸮都曾一次次在过往的人生中亲眼见证过一个人的死亡。
这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幼,但他们也都一次次挺过来了。
但相对的,他们也都很清楚一点,尸体本身是并不令人畏惧,因尸体能代表的只有死亡,可活着的人本不该怕死亡,所以就也不会对尸体产生恐惧心理。
可当大明濠地底深埋着的这一个秘密,一朝被这固定排水的水流冲刷。
这一下子浮出水面的,光是这一处数百个沉在底下的人头骷髅直接带来的视觉冲击还是太过令人毛骨悚然了。
那些内里空洞洞,密密麻麻排列在地底看着上方人间的骷髅,就像是透过那眼眶怨毒地盯着走在自己头顶上的每一个路人。
为何偏他们惨死在了这底下。
为何偏他们死而不得超生。
这股怨气,只将这大明濠地底衬托得如恶鬼阎罗之地。
若不是有心人的利益驱使,这地方像一个个长满了藤壶的岩壁一样沉在底下的孩子人头早该被人发现。
毕竟,这可不是堆积在原处污泥污水那么简单,人死后是剧烈的恶臭和伴随而来的腐烂和疾病滋生,除非,除非这地方已经存在的够久,而这些尸体也不是一次性出现,而是陆续堆积起来。
原来,这就是那个他们一直在寻找的‘暗网’的入口。
也是蜘蛛们藏在这里的的秘密之一。
而这,亦是像一张巨大的,可怖的蜘蛛网一样笼罩于地底,隐藏在光明世界底下,必须由他们亲手挖出的过往真相。
他跟段鸮已在一刹那意识到,这一场惊天大案后,关乎的不止是一个人的性命。
而是这一整个恐怖的百人尸体坑中的每一条化为枉死冤魂的孩子的命。
“……”
那一刻,死死盯着骷髅长满了的水面,以至于一只灰色的眼睛都开始剧痛无比的的傅玉的长发,和他的背影完全地融于夜色中,他的手臂被弄得很脏,深扎于污泥中,以至于整个人一时有些难以挣脱。
可更糟糕的是,尽头处他们俩能感知到的听力范围,似乎还有越来越强,越来越响,似乎要漫过他们腰部的水流在冲刷而过。
随着之前被封在最下面的地底压强已经因为有上层空气的进入而改变,这里的水流压强眼看着也要又一次泄洪式的冲刺了。
而当即,意识到危险的段鸮一下子从顶上下来,又顾不得眼前的漆黑,就趟着水一把抱住了傅玉,当下,收到莫大冲击的二人只浑身脏污冰冷一起跌入来时的那半截号口,带着骨子里对于死亡的又一层认识完完全全地拥抱在这满地的尸骨中。
他们像是急需要确定彼此的存在,一起抓着彼此的手就开始往后设法先出去,但哪怕两个人一步步在这尸坑中爬上岸,却依旧只能依靠着彼此的支撑才能逃出这里。
直到闸口处再度传来,水底孩子的人头骷髅和那些白骨化的肩胛骨腿骨也跟着一个个缠住了他们的去路,又眼看着要淹没他们的脖子。
“傅玉!”
“我没事,你先上去!”
一,二,三。
似是在心里一起死死闭着眼睛数了三个数。
于电光火石间,他们一起冲出了阴森可怖的大明濠地底,在段鸮终于得救爬上去的那一瞬间,底下还留着给他断后的傅玉也跟着将绊住他们俩的骨头一下子用腿踹散,又和他一起奔跑过闸口爬了出去。
他们一下被撞得抱在一起,接着地底顷刻间那一个个随波逐流的人头骷髅随水流‘哐当’‘哐当’冲入下一个闸口。
那位于他们身子压着的石板底下,那黑色的,常年被气体压强埋葬在底下的污泥差一点吞没他俩,可是二人却还是惊险躲过了。
当浑身是汗的爬上来后,二人长发如漆,凌乱而潇洒地扎着,虽狼狈无比,发丝都浸透着汗水垂在面颊上,眼眶边缘都擦伤流血了,可眼神却在对视间停顿住了。
他们不顾一切,却也奋不顾身。
只来得及用后背抵住身后巨大压强造成的冲击力的傅玉一只手捧住段鸮的面颊,就倾身保护欲十足地低头吻了他。
这男性味道十足的一吻被他用另一只手从腰际抱紧的段鸮一瞬间没能消化。
但不可否认,这感觉很要命。
一时间,二人脑子里有种热血冲上顶如何也降不下去的冲动,头一次完完全全地这么凶狠地对段鸮表达占/有/欲的傅玉却很纯粹地,很强势地压住段鸮,即便刚脱险却也不想放开他。
两个人都出了好一身汗,却像是抵死也要化作一体一般激烈。
但好在,这一夜,他们终于是一起逃出来了。
所以,这大明濠地底的秘密也跟着能再一次重见天日了。
而经过了这一番于二人来说的生死时刻,此刻顾不得说再去想其他的。
再回到眼前已彻底陆续撬开这一层地面结构的,眼见这个‘圆’的秘密即将揭晓,自知接下来才是一场硬仗的段鸮却也眯了眯眼睛接着开口道,
“傅恒,你听好,现在这里交由你指挥,我跟傅玉另有安排,但海东青,南军机的人过会儿也会到。”
“底下的闸口的淤积我们已清理了一部分,却依旧有一定危险性,但是我们需要尽可能将淤积的尸骨清理干净,因大面积的尸体一般说明这里有从前没有及时清理的疫病尸体,就算没有疫病,腐烂后亦是一个风险很大的存在,而这么多年,底下积攒着过大的压力,也有可能造成其他危险。”
“你现在,先设法找民间的水龙局过来,水龙局对这方面更有经验,让他们将所有的水车在这一时限内调来抽地下水,等大明濠一带这块以地下水抽干,看看这些污水里到底还有些什么东西。”
这一安排十分详尽,周全。
已设想到方面面的段鸮亲自将现场对指挥权交给了傅恒,就也说明他是很相信青年的,而一时也明白此事的重要性,面色沉下来的傅恒只赶忙一拱手就认真答复道,
“是,八方尔济,段军机。”
“属下这就去办。”
这一句话落下,所有涉及此案的众人却是一并忙活开了,四散而开的马蹄子声再次来往于京城中,每个人接下来都得有一场硬仗要打。
这是这一场抓捕进行到此,对于那一道神通广大的暗网反向追击的整整第八天。
案子留给所有人的最后时限已是不多,可却是对于后续调查具有转折性的一天。
这一天,顺天府从早到晚都有挑着抽水的兵丁在来往,忙的抽不开身的傅恒一天都没来得及回去,还是和銮仪卫,还有随后而来的民间水龙局亲自上阵开始清理这大明濠底下的‘秘密’。
自古,水龙局只在城防中有火情才排上用场,被使到这一处却是第一次,而水龙局,一般分为扛龙夫和挑水夫两类,一架水龙必须配备水桶十担跟随。
‘水龙’是各府各县救火的主要工具。
傅玉和段鸮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见识到水龙局,还是在江宁府的时候,司马准管辖下的水龙局多由一个椭圆形大木桶,两个紫铜活塞缸以及一根横木杆组成,使用时启动横木带动活塞,用压力将水从输水带中喷出。
而顺天府虽没有官府可以调配的水龙局,却有一支民间百姓为内外城而私下训练的水龙队。
这一支水龙队,被傅恒设法找后来,又得知是朝廷突然下令水龙局当街抽出大明濠沟渠所有的地下水,自是挑着横木杆和活塞杆就来了。
眼前,众位水龙局来的汉子只从头到脚包好浸透了烈酒苍术灰的布巾,又一次一次大喝着一鼓作气向下抽水。
可以往他们只救火送水,还没有主动从地底的洞穴想方设法地抽出水来过,一时不过一刻,北起西直门内的横桥,顺着京城北高南低的地势,自北向南流经今赵登禹路,白塔寺路口,太平桥大街上就挤满了看热闹的平民百姓。
虽外头有一圈白布死死拉着不让常人看,但这一场大事却也牵动着全城上下的心。
结果,就在约一个时辰后,随着那往常用木塞压力来抽水救火的活塞杆里随几名水龙兵的胳膊往下按压而发出一阵老牛般的‘噗嗤噗嗤’声。
一件骇人听闻,令所有在场被隔在外圈的百姓都吓得不敢吱声怕事情发生了。
为了不引起更大的京城中的骚动,一开始傅恒就已经照着傅玉和段鸮的话,将周围百姓尽可能地隔离在两边道路之外,更让茶楼上能看到底下动静的常人都尽可能考虑到危险性而全部推开。
可当銮仪卫和水龙局的朝廷官兵一起将那些被抽上来的污水一点点榨干,又押送到内务府后找来沿街米铺,金铺的老杆秤一点点清理从大明濠的淤泥和废水,竟从其中找出了将近过千市斤的小孩子人头和人骨。
——千市斤的小孩子人骨。
这一个骇人听闻的数字,可不是在痴人说梦,因为这大明濠底下,分明是一个埋葬活死人的尸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