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溯
他担心是沈玦,停下来刨地。他认出来这里是大雄宝殿的废墟,大雄宝殿因为震荡塌了一半,前面的裟椤树竟然还好好的。树上原本挂着的许多红檀木牌也掉了不少,那是善男信女许愿用的,听说广灵寺特别灵,大雄宝殿前的裟椤树已经活了几百年,是上天降临人间的神树。许多人不远万里跋涉上京来许愿,只求挂一个木牌在裟椤树上。
他把人从废墟里拖出来,却不是沈玦,是个禁军兵士。他焦急万分,起身想走。目光无意间掠过地上灰土掩盖的木牌,上面字迹清隽,笔笔瘦劲有力。
“乞愿夏侯潋平安永保,早日归来。”
夏侯潋一愣,拾起那张木牌。木牌焦了半边,底下的平安结和红流苏已经脏了,沾满了灰尘。地上还有许多木牌,夏侯潋挨个翻过来。也有别人的,可更多写着他的名字。
“叩请平安,夏侯南归。”
“诚祈福佑,夏侯潋岁岁平安,长乐无忧。”
夏侯潋、夏侯潋、夏侯潋……一笔一划,每一寸墨迹都深深浸入檀木的纹理,仿佛声声辽远的呼唤,兜兜转转,穿越十年的悠悠时空,终于到达他的耳畔。
他恍然记起那日蒙蒙细雨中,沈玦说:“信过一段时日,开过光,也求过签,也请过长生牌位。庙里那些杂七杂八的名目,挨个做了个遍。可是有什么用呢,上天听不见你的祈求,神佛也看不到你的磕头,求不得的,依旧求不得。”
原来如此,签是为他求的,长生牌位是为他请的,星月菩提也是为他戴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那个白痴!真是个白痴!他心里发涩,发苦。何必为他做到这样,他哪里值得,哪里值得!寻了十年不够,还要求神拜佛,求神拜佛不够,还要冲入火场。白痴!白痴!他一边狂奔,一边大喊:“少爷!沈玦!沈玦!”
灰尘在空中弥漫,断壁残垣遮住视线,火光映红了他的脸庞。废墟的边角伸出脏兮兮的手臂,他疯了一样刨挖,竭尽全力看清每张脸,不是沈玦,都不是。
“沈玦!”他大吼,极目四望,“谢惊澜!惊澜!你回答我!”
“夏侯潋!”沙哑的声音响起在他身后,他蓦然回首,那个人儿站在废墟尽头,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他走过来。平日里那么讲究的一个人,衣裳稍稍弄脏点儿都要生气,现在军衣破了,发髻也散了,满头满脸都是灰,像一个迷途的乞丐。他跑过去,手脚并用爬上碎砖碎瓦,跌跌撞撞,走到顶端,抓住沈玦的手臂。
“你他娘的脑子进水吗!说好在梨树院会合,你跑进来找死吗!”他头一次对沈玦这样大吼大叫,眼眶发红,几乎要掉下泪来。
沈玦也大吼:“说好亥正三刻,你迟迟不到!炮响了你也没影儿!我怕你死掉啊!”
沈玦抹了一把他的脸,泪水血水和灰尘混在一起,他的脸看起来狰狞可怖。沈玦红着眼道:“说好了有危险就回撤,你怎么又把自己搞成这样!”
他没回答,低头看沈玦的手脚,“怎么样,你受伤没?”
“我没事。”
沈玦疲惫地握紧他的腕子,两个人都在颤抖,像两片凄风中的落叶,哀怜地攀附住彼此。
这一刻才仿佛一切都定了,夏侯潋笑了一声,却比哭还难看,他前进一步,把沈玦拥入怀里。周围的声音一下子静了,人群的奔走、佛殿的坍塌……一切都仿佛在刹那间远离了他们。沈玦呆了一瞬,即使在最暧昧的时候,他也不敢拥抱夏侯潋。可现在,夏侯潋抱住了他,突如其来,很紧很紧,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要把他按进骨血。
他的颈侧有湿热的触感,沈玦忽然反应过来,这家伙竟然哭了。这个生铁一般坚强的男人,这辈子只为那个名动天下的刺客流过泪,这一刻,他哭了,沉默地流泪,无声无息,是为了自己。
沈玦缓缓回抱住夏侯潋,双手贴在夏侯潋颤抖的脊背,一下一下地轻抚。
沈玦清楚地记得每次拥抱,第一次是在谢府小院,那时候他刚刚拜师,也刚刚得知谢秉风根本不记得他的模样。第二次是在斜阳窄巷,他们俩第一次分别,他目送夏侯潋坐车牛车,消失在撒满阳光的拐角。第三次是在乾西四所,他被太监欺侮,夏侯潋为他擦拭手臂和脸庞,他还记得空气里的浮浮沉沉的桂花香,嘴里有泪水的苦味。
他忽然觉得时光倒转,自己不是东厂提督,夏侯潋也不是什么伽蓝刺客,他们依旧是多年前的两个孤弱无助的少年,在黑暗里紧紧相拥。山风吹着火焰,火光在他们身上跃动徘徊,废墟疮痍在他们脚下展开绵延,他们像荒芜世界中的两个渺小的影子,孤影相伴成双,从此生死相依。
“没事了。没事了阿潋,你找到我了,我也找到了你。”
他轻轻拍着夏侯潋的后背,慢慢说出这句话,像是安慰,像是许诺。
第79章 月照夜明
他们刚回到东厂,屁股还没坐热,锦衣卫就上门了。
锦衣卫指挥使杨昭和亲自来拿人,说沈玦炮轰广灵寺,震惊宫闱,胆大包天,形同谋逆,皇上连夜从宫门递出条子,要锦衣卫将沈玦押入诏狱。之前的姚氏母子案也出结果了,刑部那边儿传来话儿,确是沈玦纵容下属伤人无误。数罪并处,皇上令三法司择日升堂,会审沈玦。夏侯潋和司徒谨也一同被逮了,司徒谨是帮凶,夏侯潋是从犯。杨昭和还透露,有人举报夏侯潋是伽蓝刺客无名鬼,这下沈玦头上又多了顶勾结江湖逆党,图谋不轨的帽子。
万伯海被沈问行秘密带走了,夏侯潋和司徒谨一同入了诏狱,关在一间牢房。沈玦待遇和他们不同,杨昭和在卫所收拾了间厢房给沈玦住。
杨昭和是官场上的老人,混到如今,早知道事情不到最后一刻决不能妄下定论的道理。沈玦说不准还能翻盘呢,毕竟是整垮了魏德的人,不能轻易小觑。况且他受了沈玦不少恩惠,平日里也已沈玦拥趸自居,明面上秉公执法,私下里还是得留几分颜面。
但夏侯潋和司徒谨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两人坐在牢房里的草席上,头顶是一扇天窗,在昏暗的牢房里漏下一束天光。身后是墙壁,极厚,手掌拍在上面啪啪响,有种拍崖壁山石的感觉。
夏侯潋有点担心沈玦,虽然那家伙从来不打没有把握的仗,何况他们还有万伯海握在手里。但是徐若愚是个大祸患,那家伙知道沈玦不少秘辛,不知道会惹出什么祸来。希望那家伙已经死了。
刚刚分开的时候沈玦要他宽心,说还有点事儿要处理,要他安心睡觉。夏侯潋想沈玦现在大概正坐在卫所里,桌子上点起了苏合香,手边放一碗暖乎乎的人参汤,外头成排的官员等着他的接见听他的指令,明天大家一起把太后那个婆娘干翻。或许第二天,夏侯潋就可以高高兴兴回家睡大觉,往后照旧上值抓小偷抄别人的家。
夏侯潋慢慢躺下来,双手枕在脑后,月光透过天窗照在他身上,淡淡的风拂弄起他的发丝,有点缱绻缠绵的味道。他突然有点想念沈玦,想他现在在吃什么,在看什么,如果在睡觉,睡得是什么样的床铺。那小子身娇体弱,比大小姐还金贵,睡得惯卫所的床铺么?夏侯潋又想起之前在广灵寺的时候,太丢脸了,莫名其妙就趴在沈玦肩膀上哭了,跟个娘们儿似的。幸亏沈玦那小子没笑他,要不然他得钻到地缝儿里去。
夏侯潋想了一会儿,忽然又觉得奇怪,明明才分开不过一个时辰,他已经开始想念他了。
司徒谨坐在他边上,半张脸隐在黑暗里,阴影勾勒出他冷峻刚毅的轮廓,像岩石利落的锋棱。他和司徒谨不怎么熟,一方面是因为他级别太低,平日里除了沈玦,见不到什么大人物,另一方面是因为司徒谨不爱说话,他和持厌一样,是一个极端沉默的男人。只不过持厌不说话是因为他一个人在黑面佛顶待了太久,不知道怎么说话。而司徒谨的沉默,则是因为他不说废话。
不过他在东厂也听了不少闲话。有人说司徒谨是个妻管严,媳妇儿说一他不敢说二。还是个女儿奴,有番子在他家看见他的女儿骑马马围着天井转圈,司徒谨就是那匹马。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两个人还是沉默,夏侯潋有些无聊了,伸出手,看月光从指缝间泻下来。
过了会儿,司徒谨忽然说:“你在想督主么?”。
夏侯潋愣了下,问道:“你怎么知……”说到一半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实话,忙吞下最后一个字,道,“为什么这么说?”
“我猜的。你认识的,现在还活着的人里面,我只认识督主。”司徒谨说。
夏侯潋坐起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我是说,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人?”
“人在看月亮的时候,总是在想自己最挂念的人。以前督主经常看月亮,一看就看很久。”司徒谨道,“后来你回来了,他就不看了。”
夏侯潋心里叹了一口气。沈玦那个家伙一根筋,念旧念成这样天底下估计只有他这一份儿了。把沈府的院子布置成和秋梧院一个样子,又把莲香也接回来,又还要找他,坚持不懈那么多年。可夏侯潋明白沈玦,走过迢迢岁月,往事消散如烟,他只是想把从前的时光找回来,仅此而已。
夏侯潋沉默了一会儿,拍拍司徒谨的肩膀,道:“其实你也在想着谁吧。我知道,是不是嫂子?嫂子一个人在家没事儿吧,你有没有派人回家跟她知会一声,说你今晚不回家。”
司徒谨点点头,道:“我出来之前说过了,平常查案很容易夜不归宿,她已经习惯了。”他低下头揉了揉眉心,“但有的时候也会埋怨我不回家,自从生了玉姐儿,她总是怀疑我在外面养了外宅。”
“女人嘛,疑神疑鬼难免的。成天在家坐着没事儿干就只有想东想西了,你得理解一下嫂子。”夏侯潋说,“其实有个人等你回家挺好的,你别看兄弟们总是说打光棍才好,逍遥自在,其实要能娶上媳妇儿,谁不愿意娶啊。有人家里才有人气儿,有人气儿才是家。”
“那你为什么不娶妻?”司徒谨问,“是因为喜欢督主么?”
夏侯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