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溯
“咱家再问你,姚氏案又是何人所为?”沈玦慢条斯理地问道。
“是太后……都是太后!太后要杀厂臣,是太后!”
众人都沉默了,万伯海能说出如此隐秘的胎记来,姑且不论姚氏案是不是太后嫁祸,私通肯定是差不离了。这是皇家丑事,本不应在此宣扬,大家纷纷缄了口,不敢说一句话。上首的三位大人也满脸尴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乌眼鸡似的互瞪。
最终沈玦开口道:“事情便是这般,太后先将姚氏母子横死一案嫁祸于我,又命万伯海于进香之际围咱家于广灵寺,咱家为求自保,只得派人向神机营求援。更何况,佛门圣地犯下杀戒,乃是对佛祖大不敬!太后所为,实在是天理难容。”
其实他把广灵寺炸了更是天理难容,但大家都不敢说话。现在形势很分明,太后已经一败涂地,而沈玦志得意满,谁要是敢触沈玦的霉头,谁就是自寻死路。
刑部尚书连连擦汗,巾帕已经湿了一半。他斟酌了一会儿言辞,道:“太后一事须得移交宗人府处置,还请厂公多多费心,我等便不插手了吧。”
沈玦点头。宫闱里的事,确是要交给他来料理。
步障分开,太后从后面走了出来。她的脸色在阳光下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随时都可以蒸发掉。她一步一步走下来,经过沈玦的身边,沈玦朝她拱手,呵腰让出道。
“沈厂臣果然手眼通天,算无遗策。”
“娘娘谬赞,”沈玦道,“不过凭借一点儿运气罢了。”
“我原以为我可以打败你。”
沈玦轻笑,“娘娘,您忘了,臣教过您,没有万全的把握不要出手,”他的眼神变得幽深,“可一旦出手,便要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太后晃了晃,朱夏含着泪扶她,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道:“很好,那么我便恭祝厂臣,求仁得仁,如愿以偿!”
宗人府的太监把太后带走了,眼看事情告一段落,夏侯潋松了口气,抬眼望向沈玦,沈玦正好也望过来。两个人眼对眼互相望着,没来由地,夏侯潋觉得耳朵有些烫。夏侯潋假装咳嗽了一声,指了指外面,意思是在外面等他。沈玦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众人正准备走,一直没开口的大理寺卿忽然说话了。
“慢着,诸位,沈玦虽不曾谋害先皇,炮轰广灵寺亦情有可原,可他昔年伙同魏德,颠倒铨政,掉弄机权,今时又构党成奸,令陛下沉迷玩乐,不思进取,亲乱贼、远忠义,难道就不该审么!”
夏侯潋一愣,转过头来,正看见沈玦与座上的大理寺卿遥遥相望,目光相接之处,恍有烽火粲然。
沈玦不紧不慢地开口:“陛下令诸大人三司会审,审的是咱家的谋逆案。大人若要弹劾咱家,当上折子到御前才是。”
大理寺卿冷冷一笑。
上折子到御前,批红的还不是他沈玦么?陛下十岁小儿,握笔都嫌累,哪里会管?
“你祸乱朝纲,浊乱朝常,当今大岐,只知沈玦而不知陛下,形同谋逆,照样可审!”
第81章 秋华复晚
“怎么回事?”夏侯潋低声问司徒谨。
司徒谨脸色冷峻,“清流出手了。大理寺卿不是太后的人,是清流的人。”
夏侯潋心略沉了沉。
清流和阉党对峙已久,魏德在的时候就已经烽火连天。有一阵儿闹得不可开交,清流弹劾魏德的奏疏雪花片儿似的堆在御前,可惜先帝压根不批红,都没什么用。魏德气恨清流给他上眼药,屡兴东厂大狱,有个参了他十大条的言官,在东厂就被活活折腾死了。
那时候正是沈玦正得魏德宠信的时候,帮着魏德逮了不少人,早就和清流结下了天大的梁子。现在沈玦取魏德而代之,清流便将矛头对准了沈玦。看来,姚氏案、广灵寺围杀,不仅是太后一人谋划,更有清流推波助澜。
夏侯潋蹙眉问道:“督主可有准备?”
司徒谨轻轻摇头,“不知道。”
沈玦低头掖了掖袍子,不冷不热地笑起来,“审?太后娘娘也便罢了,毕竟是陛下亲母,虽然费劲儿,少不得与她周旋一番。”说罢,沈玦神色一变,眉眼俱厉,风雷满蓄,“可你们,咱家倒要看看,谁有这个资格敢审咱家?”
“放肆!”大理寺卿大怒,“你不过区区一个阉宦,我等清流朝士,怎的不能审你!”
左都御史正色道:“沈厂臣莫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还是听候审讯的好。”
“好一个清流朝士!便让咱家细细说来,尔等家底儿行藏,当真至清无浊,半点儿错处都没有么!”沈玦嘲讽地吊起嘴角,却不从大理寺卿开始,转过头,对着左都御史,“御史大人,朝中皆知你出身富裕,松江老家田产连绵,庄子无数。可没人知道,这田庄土地,半数都是侵吞贫苦穷家所得,你位列六部,松江县令为了讨好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被你侵占了田地的百姓求告无门,沦为流民。有个叫田大牛的,饿死街头,你使了银子,派人将他随意丢在乱葬岗了事。不知咱家说的对还是不对?”
左都御史颜色俱变,脑门上簌簌落下汗来,结结巴巴道:“一……一派胡言!厂臣莫要血口喷人!”
沈玦不理他,又朝大理寺卿拱了拱手,道:“至于您,大人,您的确清正廉洁,挑不出什么错处。可惜您治家不严,上个月您儿子纵马伤人,一个八旬老头被踹了个窝心脚,在家里躺了半天,晚上就咽气了。按说杀人偿命,但奈何您有个长袖善舞的好夫人,上上下下都打点停当,连老人的家人也给足了好处,这事儿就这么按下去了,你们皆大欢喜,可怜那老人家一命呜呼!”
大理寺卿满脸震惊,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沈玦看他的神色,做出惊讶的模样,“怎么,难道您不知道这事儿?”
大理寺卿咬牙切齿道:“你……胡言乱语!”
沈玦冷笑道:“是不是胡言乱语,将你的儿子、夫人扭送官府,一查便知。只不过咱家说话向来很讲证据,届时就看大人您舍不舍得您这唯一的儿子杀人偿命了!”
大理寺卿颓然坐在座上,底下一片沉默,水至清则无鱼,谁敢说自己上任以来一点儿错儿都没犯过?就算自己不犯,也难保家里人恃宠生娇。东厂手眼通天,连官员家里打牌遗落的牌九都能拣给皇帝,更遑论这些阴私?偏这大理寺卿不信邪,硬生生撞到沈玦炮口上。
沈玦转过眼波,看向刑部尚书,正要开口。
刑部尚书连忙拱手笑道:“厂臣!厂臣!此事与下官无关!原本嘛,太后诬陷厂臣,证据确凿,此案就该结了!下官家中还有急事,先走一步,先走一步!”
刑部尚书撩袍便走,底下诸卿也纷纷起身告辞。沈玦身边人影如织,他屹立其中,直视座上神色颓唐的大理寺卿,脸上的笑容金漆一般一寸寸剥离,最后复归目空一切的高寒。
他漠然问道:“大人,您还要审么?”
大理寺卿喉头哽咽,慢慢站起来,把乌纱帽摘下抱在怀里,“沈厂臣,你赢了,你大获全胜!本官明日便请辞归乡,永不还朝!”
“既如此,”沈玦端正地作揖,“沈玦恭送大人。”
大理寺卿拂袖而去,沈玦慢慢直起身来,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疲倦从四肢百骸袭上来,像密密麻麻的虫蚁,沿着经络爬到全身。为了应付今日的战局,他这几日几乎无一日安眠。
人影纷乱,潮水一般从他身边流过,没有人敢直视他的双眼。如今,太后倒了,清流一败涂地,皇帝不过十岁,他是当之无愧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他忽然觉得心里很空,像一面空心的大鼓,可以咚咚咚地敲出声音来。
为什么呢?明明他才是赢家,唯一的赢家。
“少爷。”身边传来夏侯潋的声音,他迷茫地抬起眼,看见夏侯潋黑而深的双眸。
夏侯潋轻声道:“咱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