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溯
司徒谨的刀藏在肘后,那是他惯用的杀术,这样敌人无法看见他出刀的角度,也就无从躲避他挥出的绝命一刀。他们像两只奋翅而起的黑色枭鸟迅猛地相扑,两人飞扬的黑色衣袖像黑色的翅膀。铿然一声,那是刀刃滑出刀鞘。极细的金属冷光在两人交错的刹那间闪现,犹如空气里凭空而现的裂隙。瞬息之后,他们分开,背对背在风雪中站立。
寂静。
哒哒的滴血声迟迟地响起,司徒谨低下头,雪地上有殷红的血迹。他后知后觉地感到腰间尖锐的疼痛,温热的鲜血淅淅沥沥地漫出来。它们从伤口流出,同时迅速被外面的空气冷却,结成薄薄的血霜。
太快了,他感到恐怖,这样快的出刀速度,便是夏侯霈也甘拜下风!这个刺客说得没错,他一招就能杀死他,因为他根本来不及挥刀。
现在他要死了,他的右腰被割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他很快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去。
“快回家吧。”刺客忽然说。
司徒谨仰起头,刺客转过身来看着他,右手伸出,似乎触动了哪根牵机丝,空气里光芒流转,牵机丝被他收入了手掌。
“我收到的文书上写你有一个妻子,还有一个女儿。”
司徒谨呼吸一紧,“她们和东厂没有关系。”
“我知道。”刺客说,“今天很冷,你的血会流得慢一些。从这里到你家需要走二百七十八步,你走得快一些,可以在血流完之前回到家。但是不要走太快,那样你的血也会流得更快。”
“你……”司徒谨惨然笑了笑,“这是刺客的慈悲么?”
刺客的声音很轻,“我其实不想杀你,可我没有办法,我只是一把刀。快回家吧,至少,可以和她们道个别。我一直很后悔,在离开的时候没能和我弟弟道别。我希望,你也不要后悔。”
司徒谨艰难地扶着雁翎刀,踉跄着一步步朝家的方向走去。那个没有说名字的刺客站在他后面静静望着他,黑色的影子消融在风雪中,慢慢失去了痕迹。
司徒谨慢慢感觉不到腰间的痛楚了,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太冷,还是因为血流得太多。他只希望自己能再多撑一会儿,再多一会儿。他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像破旧的风箱被拉动,每一下都筋疲力竭。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看到自己家的围墙了,他扶着围墙蹭到大门,喘了几口气,推开大门,进了院子,再一步步挪到屋子门口,血滴在雪地里,又被新的雪花掩埋。
屋子里生了炭火,发出嗤嗤的声音。他听见明月和玉姐儿的呼吸声,一下一下,很安详。他安了心,伽蓝刺客没有找她们的麻烦。他轻轻走过去,拉开蓝色夏布床帘,玉姐儿睡在里面,明月抱着她,微微蜷着身子。
他伸出手摸了摸玉姐儿的脸,又摇摇明月,轻声喊她:“明月,明月!”
明月朦胧地睁开眼睛,侧过身来,看见眼前的司徒谨,似乎有些惊喜。她的脸儿有些苍白,昏暗的光影里,司徒谨隐隐约约看见她脸上的泪痕。她一定很想他,想要他回家。
“对不起,这么晚才回来。”司徒谨摸了摸她的脸,手太冰,明月打了一个哆嗦,但还是抓紧他的手。
“不晚,回来就好。”明月把他的手放在怀里捂着,“回来就好。”
“我给你买了一个簪子,你看喜不喜欢。”司徒谨从怀里拿出红木盒,递给明月看。
明月埋怨道:“老夫老妻了,费这个钱做什么?你俸禄又没有多少。好啦,快去换衣裳,早点睡觉。你明早还得应卯,快抓紧睡几个时辰。”
“我想要抱一抱。”司徒谨嗓音沙哑。
他不舍地看着她,她的肌肤其实有一点黄了,经年的家务操劳让她看起来有点憔悴,眼睛还因为睡觉前哭过发肿。可是他还是觉得很好看,谁都比不过她。他的目光沿着明月的脸庞轮廓勾勒,每一寸都不放过,仿佛要永远印到心底,投了胎也不忘记。
明月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最终还是依着他,轻轻将他拥住。这么大个人了,有时候还像小孩儿似的。他刚从外面回来,怀抱很冷,明月把他拥紧,希望他快点回过温来。
“昨天对不起,不该和你吵架。”司徒谨轻声道。
明月把头埋在他怀里,声音闷闷地道:“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对。再说,你又没有跟我吵,每次都是我欺负你。”
“明月,我好喜欢你,一直都很喜欢。”司徒谨眷恋地闻着她身上的香味,她身上有一种特有的味道,像什么花儿的花香,闻起来很舒服。
“好啦,我知道啦。”明月笑起来,“你今天怎么啦?铁树开花了?说,是不是干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要向我求饶?”
司徒谨摇摇头,“我不去上值了,我就留在家里陪你,好不好?”
“好啊,我早想说了,东厂那么累,你每天早出晚归,一点儿也不值当。其实我们这些年攒了点钱,可以自己做买卖的。我们可以开一家医馆,我当大夫,你当我的伙计。你不在东厂待了,那我们去金陵好不好,那里听说可美了,春天有西府海棠,夏天有红莲,到秋天还有很多很多枫叶。你过些日子跟督主提一提,他要是不答应,我去找他说。”
“好,都听你的。”
司徒谨忽然觉得累了,眼皮变得很沉,抬不起来。他背靠床柱,慢慢闭上了双眼。
月光透过窗纱照进来,窗棂把它分割成块块光影。窗外的枯树枝在上面映上疏落的影子,像一幅墨笔描的画轴。司徒谨不动了,明月想帮他脱衣服上床睡觉。手无意间触碰到他的手,冰冰凉凉,像一块冰似的。她觉得奇怪,进屋这么久了,怎么没有捂暖和呢?
她捧起司徒谨的手,想要哈几口气,可是却发现上面满是干涸的血迹。脑子里轰然一声,整个身子仿佛在刹那之间被冻住。明月动作迟缓地抬起头,月光照在司徒谨因为失血而惨白的脸上,给他覆上一层薄薄的光泽,看起来像一座玉雕。
她后知后觉地知道了什么,眼泪从眼眶中涌出来。
“阿谨——!”
————
刺客走进一个窄窄的胡同,他平日的衣裳藏在别人家门口叠放的簸箕里,他四下望了望,找到自己的衣裳,把刀放在一旁,脱下黑色箭衣,换上洗得发白的灰色棉布袄子。
有一个人从黑暗里走出来,拿走他的刀,刀身轻推出鞘,“刹那”二字映入月光。
“持厌,你不该放他走。”
持厌没有理他,转身就走。
“别以为你是迦楼罗,就可以触犯伽蓝的规条。杀人取头,你该取他的头颅。”男人阴森森地说,“身为你的‘鞘’,我会把一切都告诉阎罗的。”
“随你。”
“持厌,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别忘了,你和我们一样,我们都是依靠极乐果才能活命的人。不,你比我们更低等,你连你的‘刹那’都必须上缴。没有刀的刺客,无异于任人宰割的鱼肉。”男人的声音遥遥响在身后,越来越远,“记住,有买卖的时候到门头沟生药铺来取你的刀,我现在在那里当伙计。”
持厌刚回到云仙楼,就听见园子里各处男男女女的嬉笑,又滑又甜。他目不斜视地离开,走到后院里,从吉祥缸里舀水洗手,刚刚杀人沾上了血,要快点洗掉。洗完手回到柴房,屋子里没有点灯,也没有生炭火,黑暗凉阴阴的匝着人,他站了一会儿,从床底下的包袱里拿出一封被老鼠啃了一半的信。
那是夏侯霈留给小潋的遗书,他从朔北回来的时候,在小潋家的竹楼里找到的。夏侯霈的字很差,看起来很费劲儿。他研读了三天才完全明白夏侯霈的意思。夏侯霈要小潋去找一个叫“小少爷”的人,她说她在那里给他留了一线生机,还在京里买了一套三进三出的宅子给他娶媳妇儿用。
持厌这几天走访了好几个街坊,去打听了每一座三进三出的宅子。可是每个宅子里都有一个小少爷,他跟踪了所有小少爷,没有发现任何有关小潋的蛛丝马迹。
或许“小少爷”只是一个代号吧,就像“迦楼罗”一样。持厌抱着膝头坐在黑暗里发呆,眼神变得空茫。
“夏侯!要死啦!你又偷懒是不是!”鸨儿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来。
持厌醒过神来,忙把遗书藏起来,出门去洗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