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羹一瓢
季杏棠前脚刚走,白啸泓后脚就跟了过来,循着他的步子到了假山后的静谧处,那里只能隐约听到些欢笑声。
白啸泓静静的站在他面前,捉了他的手打量,手上的割痕结了一层薄薄的痂,手腕上的红痕还有些淡印子,一时语塞。半晌才说,“杏棠,刚才你不曾和我说一句话。”
季杏棠缓抽出手,心平气和地说,“我把他送走了,没有的事情也不要再胡说了。豪冠的事我也知道了,银行里的存款加上老头子和严肇龄的救济也能弥补亏空。过些天我就回去,先陪你回家修祠堂,闲下来就操办开公司的事”,他顿了顿又说,“你先回去罢,我还有些事情。”
白啸泓紧紧拥住了他,“你又是这般迁就我。”
心在你这儿,不迁就你怎么办呢?季杏棠四下瞅了瞅让他松开。
穆柯正在和杜子豪他们一起喝酒,喝的颠三倒四的。杜子豪搂着穆柯的脖子冲他打个酒嗝,嘟囔着说,“小舅子,好兄弟变成了小舅子”,随即哈哈大笑。
穆柯也神志不清,撩了长袍一脚跨到了酒桌上,蹬掉了酒壶,醉眼迷离地拍了两下杜子豪的脸,嬉笑道,“我认得你,你是我大舅哥!”
季杏棠弯腰把滚到脚边的酒壶捡起来放到一边,看着穆柯说道,“穆柯,你先出来,我有些话和你说。”
穆柯向他投去蔑视的目光,又拍了拍杜子豪另一半脸,咧着嘴笑,“谁是你小舅子,他才是我大舅哥。”
穆柯晃晃荡荡地往季杏棠面前一站,手搭上了他的肩膀,问道,“野雀儿让你来给我恭喜了是不是?你告诉他,他爷们儿今个儿娶妻生子了!看他妈的还敢不敢说我不务正业吃喝玩乐,到时候他哭着给我磕头都甭想跨我穆家的门槛儿!”
“你喝多了”,季杏棠也没多理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通体透明的白玉上是精雕细琢的游龙戏凤,龙是升龙,张口旋身,回首望凤;凤是翔凤,展翅翘尾,举目眺龙,周围都是祥云,一派祥和,龙凤边缘还镀了一层金,银绳玉带下有一串流苏,这是富贵人家的金镶玉。
季杏棠把东西还给了他,“命里摊不着的不强求,你既然答应娶挽香,这块东西该是她的。你是个男人不能困于心陷于情,立德先立心,担起自己的责任,万不能拿挽香去怄自己的气。况且梓轩想要的你又给不了,你何必去招惹他。总之,自己别昏了头,这是一辈子的事,你若是欺负了挽香,莫说她叔婶兄弟饶不了你,我也饶不过你,梓轩也不会瞧得起你。你好自为之。”
季杏棠刚说罢,身后的嘈杂声骤停,穆柯回身一看,杜挽香顶着红盖头被两个丫鬟扶了出来,她扬手把大红礼花的另一端递向了穆柯,谁又知道她泣不成声还硬憋着嗓音止住哽咽。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做出回应,所有的目光都看不见他的心思,穆柯攥紧了自己的玉佩也握住了递来的红绫。八尺须眉愧红妆。
满座亲朋,红烛垂泪。
“一拜天地!”
穆柯跪天跪地,那头若玉下跪拜了一拜祖师爷。
“二拜高堂!”
穆柯跪爹跪娘,那头若玉掂了袍角又拜了一拜。
“夫妻对拜!”
穆柯说过只跪他白若玉一个。
杜挽香也站着不动。
穆如松和夫人面面相觑,“柯儿……”掌礼的婚司又高喊一声。穆柯活了二十年头一回这么不知所措,他后悔了,他不能跪,他怂了。停顿了半刻,杜挽香自己揭了大红盖头,脸上浸满了泪珠子,该是怨怼的眼神都被惊惶所取代,她提着喜袍的袍角跑出了厅堂,“挽香!”湘姐在后面唤她。
杜挽香在院子里与人摩肩接踵跑来跑去,她知道人人都在看她的笑话,可是顾不得,及至见到了季杏棠她才停下来,垂首跪在了他面前。
“挽香,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季杏棠一脸错愕,忙架着她的胳膊让她站起来,杜挽香边哭边摇头,“三哥,我错了,来不及了,你快点儿到天蟾舞台去,来不及了啊。”
杜挽香哭的泣不成声,声音也是断断续续的,意思大抵是说,她想给自己博一个前程,一时动了歪心思,晓情晓利买通了歹人去祸害若玉。她知道今天若玉在天蟾舞台拜师,开嗓试腔前总要润润嗓子,他喝的水里让人溶了吗 啡,那东西早晚毁了他的嗓子毁了他的人。
“什么?”季杏棠听完大惊失色,暗暗攥紧了拳头,“挽香,你糊涂啊。”
周遭的人看了一出闹剧,新娘子和小相公争新郎官,杜金明的亲侄女和下贱的小相公争他们穆家的男人。
掠过熙攘的人群,肇事者最终出现,忽地冷枪就打在石板上,毫不留情的蹭伤了杜挽香的脚踝,她也只落了两行泪隐忍着不做声,嬷嬷丫头忙上前扶起。
一声枪响引的宾客惊慌失措,有男人站不稳脚跟,有女人高声凌厉尖叫。
季杏棠冲了过去攥住穆柯的对襟马褂,挥手照他脸上就是一拳,“你干什么!错因都在你,你凭什么伤害她!”
穆柯挨了一拳,眼里登时燃了大火,气的牙齿都打颤,这恶妇暗里使计伤害他喜欢的人。
门口的亲卫队听到枪声立马冲了进来,这一看傻了眼,新郎官朝新娘子开了枪。穆如松身后跟着人匆匆往这边赶。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两人怒目相视,眼看着穆柯和季杏棠就要打起来了,穆柯被杜子豪角力拉扯,白啸泓扒开了人群走了进来拉开了季杏棠,“杏棠,你先别冲动。”
杜子明转着轮椅的轴轮也来了,他气息极虚,还是尽力劝阻,“都冷静一下,现在不是争气斗殴的时候”,他咳了咳吩咐丫鬟,“去把你们小姐送进房里,赶紧找人处理一下伤口。”
他看向季杏棠说,“阿棠,穆柯一时冲动,你怎么能犯糊涂,赶紧先和啸泓去天蟾舞台看看情况,万不能让挽香造了孽。”
想起若玉,季杏棠这才回过神来,转身就往门外跑,白啸泓快步跟了过去。
杜子明冲杜子豪说道,“子豪,你看住穆柯,他现在头脑不清楚的很,千万别让他再做了傻事。”
杜子豪刚点头答应,穆柯一把甩了他的手也往外跑。穆夫人在后面撕心裂肺的喊他,末了也只一句“造孽!”
枪声、礼乐声、哭喊声、嚎叫声,众生纷沓的声音都熄了。这场婚结的,整个上海滩都知道了,杜四小姐败给了一个吃了吗 啡的小兔子。
第26章
王少卿出身梨园世家,父亲是汪桂芬传人,伯父为青衣宗师,弟亦为京剧名旦。而他在琴艺上造诣颇深,曾给梅兰芳做琴师,伴得好一曲新腔的《西施》。
杜金明喜欢听戏,经常请了梨园名宿到自己公馆来唱堂会,兴致来时带着徒子徒孙们一起听。那时候杜金明随口说道让他给自己的徒弟相一相,看一看有没有唱戏的料子,看了严肇龄,只说大耳招福,是黄金堆砌的骨子,婉言不提尘俗俗尘;只看了季杏棠一眼,那玲珑痣多情,是好入戏难出戏的人,万不能唱;看了白啸泓,俊逸眉眼倒有三分唱武生的气势。这一句话不得了,杜金明只要一听戏就得带着白啸泓,而白啸泓天生就厌烦这纷杂冗长的念叨,一提王少卿就来气,季杏棠一声少卿先生都没再喊过。
再说天蟾舞台,若玉没再登台唱戏,舞台就给了禧连城戏班子,天蟾舞台的大戏开了一台又一台,从《长生殿》到《牡丹亭》,从李香君到柳如是,怕是要把这千年风月都唱尽了。梆子大鼓丝毫不输大上海的萨克斯风,青衣花旦更压了钓鱼巷的桃红柳绿。繁华里从来不缺靡靡之音,衰败处更须声色来粉饰太平。上海人喜欢红遍大江南北的京剧昆曲可也更喜欢新潮摩登的申曲话剧,真正能唱红的地方还是北平天津。
王少卿今个儿见若玉,先前权当他是被圈养着会唱曲的金丝雀,说不清是伶还是妓,不过是套乎个人情交际没多大指望收个好徒弟。这见了第一面,削尖的脸透明的皮乌鬓凤眼,薄情相里活像是满旗福晋养大的贝勒少爷,他相人相得准。若玉上了妆,眉如黛、眸如水,扮相是极美的。再听他说:不敢自怨自艾,谁是戏子?听戏的为戏哭为戏笑才是戏子。这样的人不糟蹋戏不糟蹋自己,矜贵的紧。一身的软哝全化了铿锵,仿佛他天生就装着娄昭君、梁红玉的魂,她们就借着若玉的身骨再世而活。
若玉就被王少卿看上眼了。好曲里唱出新腔调故是好的,可若是功力不达算是糟蹋了戏,倒不如旧戏里唱出别样的韵头,王少卿方点了一出行里行外都喜闻乐见的别姬。又说,戏脚得全沾在戏台上,戏身得全落在票友眼里,天蟾舞台刚罢了前一出戏就给他腾出来,出将入相艳红厚重的帘幔拉开,古旧的脂粉寒香,混杂着缱绻迤逦的芳尘味道,若玉挑帘耷眼一扫,满座衣冠,他冲坐在太师椅上喝茶的王少卿福了一福,开台。
季杏棠出了穆府捉急到心坎里,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冲动,开着车在大街上横冲直撞。沾了那个东西,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活着也折了半条命,生不如死。
白啸泓一言不发,由着他。
穆家门口的保镖、兵阀、警察形同虚设,穆柯疯跑了出去,杜子豪在外边儿接应他。
穆柯气喘吁吁地上了车,杜子豪把衣服扔给他,一脚踩上了油门,“赶紧的,太惹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