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羹一瓢
挽香揉了揉他的脑袋,笑着说,“我是你挽香姑姑,你不认识了?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到了精武堂门口,穿着黑色短打的门徒三三两两散去。季杏棠才随着人群出来,他一身素色纺绸长衫,领口被汗濡的湿透,风一吹变得冷凉。遥看见白啸泓在不远处的那一株红梅树下等他,他亦走亦跑过去。
站在他面前,白啸泓把脖颈上的白色长巾取下来,季杏棠稍稍低头把围巾拢上。上了车墨白手舞足蹈地对季杏棠说,“我看见挽香姑姑了!可漂亮呐……!”
晚上季杏棠坐在床上洗脚,白啸泓盘腿坐在他身后给他捏肩。季杏棠后仰着头抵在他肩上,浅笑着说道,“大哥,我同你说个事?”
白啸泓侧侧脸,看着他的眼睛,都是笑意,“什么事这么高兴?”
季杏棠粲然一笑,擦了脚盘腿上床,“要紧事。”他兴致盎然地说起来,“大哥,你看青帮它真是存不长久的,一开始祖师爷挑大旗是为了反清复明,现在都民国多少年了,况且那套开香堂收门徒的繁文缛节都不再适用,也不能广揽天下英豪。我们现在也和烟赌黑金产业脱轨,慢慢打通工商金融这一类,那就不能只靠门徒弟子烧杀抢掠威逼利诱,反而该多加拉拢有学识有地位的人。我想严肇龄和老头子手底下的人先不编排,可以先整编我们的兄弟,愿意的让他们进精武堂,不愿意的直接遣散。新开的社不让门徒们加入,而是号召像商人、实业家,政客和政府官员,律师、记者、医生、教师或者军官一类的人。如若开展顺利,社内有工商资产阶级、国民党政客、政府官员坐镇,加上它面向社会的性质,新社就会很快成为青帮中最有势力的组织,等它发展壮大,就会从青帮中脱离出去,到时候我们有了新的根基就不用受制于老头子,还能……”
“你是想把这些年结识的正道人物笼络在一起,创办个慷慨好义、济弱扶倾的团社,好和流氓组织划清界限?你这欺师灭祖的馊主意怎么想的?”
白啸泓也不给他揉肩了,背过身去躺下,“还要对我的人下手?你那武馆多大的庙?这要是遣散了门徒,好不容易带出来的兄弟你想让他们再去投奔老头子不成?到时候成了光杆司令还不是任人宰割?”
季杏棠从后面抱住了他,今天说不动他就会天天说。现在是不开口了,“今天我在精武堂门口遇见一个化缘的和尚,闲聊了两句才有了这个想法,你不同意我又不可能逼你画押,你气我欺师灭祖?还是气我要遣散手下兄弟?”
白啸泓不是不同意季杏棠做这些,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以前被情情爱爱遮了眼,活的混沌,自己眼皮子底下跑出去的奸细,法国人手里不知真假的文案资料,他得为往后的安稳日子扫除障碍,故而手下不能没有人。
白啸泓抓住腹间那双手放在掌心摩挲,缓缓说,“我没有生气。好不容易等到你肯同我交心,我又纠结这番做什么,想做便做,只是现在不是时候,总归先问问老头子吧。”
季杏棠把脸贴在他后背上,讶然中有些惊喜,“真的假的?你可不准诓我,到时候社长你来做,我给你打下手。”
一寸情丝便补得了一寸堑沟。季杏棠正欲说些二人之间的体己话,白啸泓突然叫他,“杏棠。”
“啊?”
白啸泓翻过身依旧抓着他的手,瞧他满目懵懂,郑重其事地告诉他,“杏棠,那个殷梓轩真不是什么善茬,你不要再去招惹他。”
“你知道了?”季杏棠心中一凛。
季杏棠刚回来就从管家那里得到了消息,若玉现在跟着禧连城戏班。怕白啸泓生气自己不敢明目张胆地去见他,本想找时机告诉他,不料他先开了口。
白啸泓抬手摸摸他的短发,很温和地说道,“昨天墨白在你屋里翻出几卷画……你到底怎么想?就这么一刻一刻地捱下去,还不如说明白,你我都不可能拿一辈子为了一个外人跟彼此死耗。”
季杏棠垂下眼,那些从卢瑾郎手里要来的画,一直放在柜子里没有处理掉。他说,“大哥,我一开始就告诉你什么都没有,是你自己非要胡思乱想。我对他好完全是把他当亲兄弟,我有责任照顾他,等他有能力了剩下的事都是他自己的事,我管不着的。”
他眼里有无边的深渊,凌厉如鹰鹫一般,随即又化为一汪柔情,轻飘飘说,“那就好。”
季杏棠心里怎么想已经不重要了,白啸泓回国前就动了杀心,杀伐自心底腾起,没有必要的末枝或者能厄人喉咙的藤蔓都斩除就好,无论如何今夜安稳。
第81章 地狱使者
夜,萨克斯风悠扬。
他从阴暗窄仄的暗堂茫然走向锦绣鎏金的宅邸,又从一个神明那里陡然跌进阿鼻炼狱。
可是今天他回来了,好手好脚,有权有势。
苏少九从承天寺回家,苏其正欢天喜地设宴洗尘,念叨他终于肯从那破庙里回家,可是他没想到这顿饭成了自己步黄泉前最后一顿餐宴。一个儿子,一把长刀,利刃把苏其正从腰际斩剁成两段。
怀素在一片殷红中苦念阿弥陀佛,苏少九告诉他,少慈悲少怜悯,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公平,坏人只要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好人却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也未必修得正果,人活一遭只图一快谁欠他的谁来还。
苏少宁是个残废,这下子承父业,苏少九摇身一变成了沪浙一带的大督军。
苏少九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查封妓馆,从浙到沪一间也不许留。督办告诉他,这是政府收入的重要来源之一,不能说封就封,结果苏少九一枪毙了督办,封。他不希望自己承来的权势被人蚕食,新官上任几番杀鸡儆猴,才能在其他军阀的蠢蠢欲动中立得住脚。
此时苏少九置身在上海滩的五光十色当中,离别数载都不曾魂梦君同,他该怎样寻找一个人。他先去七重天赌了两把,竟觉索然无味。于是去百乐门喝了许多的酒。痛饮是一件尽兴的事,因为天下有喝不完的酒,所以没有尽兴的时候,致使一切变得扫兴。
汽车驶过霓虹闪耀的夜总会,开向通往天蟾舞台的路段。戏院门外聚集了很多人,塞满了路,阻碍了交通,看样子人也远远超过剧院所能容纳的人数。司机不耐烦地按喇叭,却没有丝毫影响拥挤的人群。票贩子在等票者中来回穿梭,讨价还价,时而咒骂时而雀跃,每个人都在火急火燎地期待什么。
唯独他守着狂热之中的落寞。
苏少九点了根烟,打开车窗透气,一阵风忽然从脸颊卷过,吹走燃烬的烟灰,使那橙红更亮,十月的风确实有些凉。
一个穿着布褂的票贩敲了敲他的车门,他按着瓜皮帽笑道,“先生,票要伐?”
苏少九吐了口烟,从容神色中有些黯然,这些黯然是他久居山寺对外界热闹的茫然,他问道,“什么情况?”
票贩抓着车窗沿,生怕被人群冲走,在一片喧嚣和嘈杂中笑脸相告,“天蟾舞台的新角白若玉的戏。就唱过那么一回,他一登台就有军爷包下整个场子,想听他的戏难着哩!现在票价炒的很高,平常人一票难求。”
烟雾在苏少九眼前忽隐忽现,他无聊至极随口问一句,“哪个军爷?”
票贩说,“南京方面特调来的先遣团团长,穆柯穆军爷。”
苏少九说,“哦,驻防上海?”
票贩说,“是。”
苏少九说,“那岂不是督军手下的兵?”
票贩说,“那是,整个沪浙吃官粮的都是督军手下的兵。”
苏少九与票贩闲聊之际,眼前闪过一个人影。苏少九滞住一刻,立马把烟按灭在车窗沿上,可是他心里焦急没有注意到烟蒂按在了票贩手背上。他推门下车,有一点光亮,有一点幻影,足以使他不顾一切扎进人群。
大剧院门口人满为患,苏少九恨不得变成一阵风或者一团火从人缝里卷进去。他终于发现了可以为今夜狂热的地方,却像个无头苍蝇似的无计可施。
看一场戏确实不容易,尤其是好角儿的戏。
加之上海早就四分五裂,英租界、法租界、公共租界,以及日本人占领的苏州河以北的地区。电车早已不互通,想看一场戏需要换乘好几路车。
所以每个人都激动狂躁,吼叫着、谩骂着,仿佛比在赌桌上押命更让人血脉喷张。不能否认,他在鬼门关走一遭是一个极惜命的人。
这样的热闹他也没有必要凑。正当苏少九退居一旁准备等副官前来救驾,人群停止了骚动,三三两两的嘈杂后,再无喧闹,然后传来的是矫健的步履声。
人群自动让出一条路,方才为了售票吼破嗓子的院主喘了口气走向前迎接,讨好献媚地拥戴进去一位军爷。
苏少九不屑地瞅了瞅,果然,最好说话的还是一身绿皮,可他今天偏偏打扮的摩登漂亮,丝毫没有威慑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