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蕉下醉梦
江陵不愧为水上泽国,宫城后花苑整个凌空跃于人造荷泽之上,每每夏季,水色厅阁与满池芙蕖交相辉映,显得格外风流雅致。
据说,这后花苑还是在大周一统六雄之前,大楚如日中天、逐鹿中原之时留下的宫宇,所以格外有一番天下霸主的富丽韵味。
步兵校尉[2]罗明威摸着手中的裂风刀,警惕地审视着宫城后花苑。
这几个月以来,他只觉得身边有些许怪异,但细细品鉴却又说不上究竟是何处怪异。
罗明威眼见着一溜小太监低着头拿着食盒从自己眼前走过,眼神却不住乱瞟。他懒得和这些宦官计较,只将此事列入“怪异”事中。
除此之外,还有光禄勋[2]下属新添了不少生脸、卫尉[2]将轮班调整得愈发难以摸清轮次,以他为首的部分左军[2]将士察觉到了异动,四处盘问却毫无所获。
宫城之中,如此异动,卫将军[3]程见贤不管不顾,整日里只陪着世子池日盛鞍前马后,无心仕事。
哦不,不能算是无心仕事,毕竟跟好护好世子,是另一种飞黄腾达的捷径。
虽然诸位同僚面上均未有所体现,但旅贲[2]将士之中,对这位卫将军颇有微词之人大有人在。
诸侯旅贲,多由名门望族、卿大夫子弟等国子或贵游子弟[2]组成,像程见贤这样没什么背景机缘巧合拔进来的,少之又少。
程见贤家庭背景难与旅贲中人相较、武艺修为又平平,一门心思就钻在趋炎附势、阿谀奉承上面。他从一个小小的卫尉主簿开始,一路靠着投其所好居然爬到了少卿的位置上。随着荆州公池日盛逐渐醉心修仙之事,程见贤便更是贴紧了世子池日盛,投其所好四处网罗美女,甚至连城中女闾也不放过,为世子做多了蝇营狗苟之事以后,竟一路高升、直至破格提拔做了卫将军。
非国子、贵游子弟担任卫将军,这不说荆州、就是上数大楚历史,也是头一位。
稀奇是稀奇,但是对于此种飞升路径,右军[2]之中多有不齿,甚至有些清高的,还会因程见贤出身卫尉属官而甚感羞愧。
尤其是在程见贤被益州军捉住、一身屎尿的送回江陵城之后,这种氛围便愈演愈烈。
每每罗明威见到程见贤,就不得不会联想到那天一身屎尿的他。
要知道,出征之时,程见贤穿着世子亲赐的卫将军袍子,趾高气昂,直言要将对面益州军收拾的服服帖帖。
谁知,他得意洋洋迈出宫城还未有三日,就被一身屎尿地送了回来。谁也不知道那日荆州军建平主营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是缘何被血屠、卫将军程见贤又是缘何一身屎尿。
不过,自此之后,大家对他的丑恶嘴脸似乎容忍度高多了。
面上,大家对这位卫将军当然还是尊敬的,但待他趾高气昂走过之后,一众旅贲将士都会在心中暗笑他是个“屎将军”。
前些日子,罗明威装作不经意向上级提起到,光禄勋属下兵士似乎换了不少生脸。当时中尉[4]毕容扬了扬眉毛,直说道:“我早已注意到此事。只是,我同那程见贤汇报之时,他揽着女子喝花酒,将此事全然不放在心上。只对我挥了挥手,就像驱赶一只臭苍蝇。”
中尉毕容不以为然道:“既然卫将军都如此,我们这些下面做事的,何必要替上面的大人物操心。反正天塌下来了,还有个子高的顶着。”
“而且……说不定,这些脸生之人,恰是大人物的心腹。”毕容悠悠然看了他一眼,说道。
罗明威将手中的裂风刀摸索了一次又一次,想分散下心中的焦虑思绪。他不住地四处打量,想再发现些异常之处。
忽然,一只白鸽落于宫城殿顶,歪着头上下打量着罗明威。
最近一段时间,宫中的白鸽也着实太多太频繁了!罗明威犹豫着,思考这件琐事值不值得加入“怪异”事件之中。
“哟,明威兄,你打量这只白鸽做什么呢?难道想着……晚上回去炖了吃?”
罗明威立即警惕望着来人,发现来人正是散骑常侍陆阵云。看来此人今日不当值,虽仍配着六辟剑[5],但随意束了马尾,身姿也不如平时紧张挺拔。他虎背长腿,一双凌厉眼眸有如寒星,此人、是旅贲中公认的将才。
陆阵云官职甚高,罗明威即使拜官不拜人也得尊敬三分,他立即行礼道:“阵云兄。今日不当值也来转悠,着实敬业。”
陆阵云笑道:“我就是一散人、闲差,每天也就逞逞威风而已,比不得明威兄,切切实实的忧心朝政。”
宫城屋顶上的白鸽发现了陆阵云,立即跳到了他的肩上。此举让罗明威不自觉地皱了眉头,更引起他注意的是,此白鸽右腿上,分明系着一个细小信筒。
罗明威望了一眼陆阵云,此人被白鸽陡然立于肩上吓到,瞬间止了动作。他攥了攥裂风刀,压低声音咬牙问道:“阵云兄,这白鸽,可是来找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1]卜醒将他捡来之后,常歌懒得另行开府,一直住在卜醒的将军府别院。故此处为醉灵府上。(小声吐槽:将军真是太抠了……果然早当家就是不一样,会持家)
[2] 旅贲:诸侯禁卫军统称,荆州沿用此前的楚制禁军,依旧分左中右军(小知识点:各诸侯官制略有不同。益州的破军是中护军将领,等同于荆州制度中的光禄勋职位)。
步兵校尉:中尉属官。
光禄勋:统管主公近身警卫工作,手下兵士别称“中军”。
卫尉:掌率卫士守卫宫禁,统管右军。
右军:即门卫屯兵,卫尉下属兵士,荆州称“右军”。
左军:统管江陵城警卫、督查工作、都城治安,荆州城“左军”。
国子:卿大夫子弟。
贵游子弟:名门望族子弟,未加官职。
[3]卫将军:统管卫尉、执金吾和光禄勋。
[4]中尉:统管左军,罗明威上司,主管都城治安。
[5]六辟:出自《墨子·贵义》,意为克制喜怒哀乐悲恶,而用仁义。陆阵云起此剑名,用以言志。
**陆阵云首次登场在25章《襄阳》
***今天注释太多,大家看的太累,明日双更犒劳一下!各位姑娘辛苦了!
☆、新城
陆阵云闻言瞬间皱了眉头,反驳道:“明威兄,此话可不能乱说。我还正想着这鸟儿别污了我这身新衣裳,谁知它居然直接跳了上来。”
这白鸽不飞不闹,只歪着头,一边不住地咕咕一边看着陆阵云。
罗明威怀疑地扫了一眼陆阵云和他肩上的白鸽,说:“此白鸽脚上有信筒,你快些查看一番,看看是否有人通风报信。”
他言下催促着,边提着刀往陆阵云方向走去,边观察他神色是否有任何不自然、不情愿之处。
陆阵云心下焦虑,却不得不装作坦然好奇之色拿下了信鸽,解开了信筒。
信筒之中只有一极小木篾,上书一个字——
“安”。
陆阵云心中松了一口气,他皱了眉头,佯做不解道:“这什么乱七八糟的,明威兄,您看看罢。”
他伸手,直接将这极小的木篾放在指尖,递予罗明威的方向。
罗明威皱着眉头看了看这片不知所云的木篾,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之前“只觉得怪异,细细品鉴却又说不上究竟是何处怪异”的状态。
陆阵云见他面色凝重,一语不发,故作疑问道:“好好的,从外头递进来一个‘安’字做什么呢?”
罗明威立即看了他一眼:“阵云兄如何得知此白鸽是外头飞进来的?我看到此白鸽之时,这鸟儿已落在宫城屋顶上,不好说是外面飞来、还是宫城里头的人放出去的。”
陆阵云一笑:“明威兄说笑。你我在这宫城中甚久,可曾见过何人豢养白鸽?”
罗明威摇头道:“这不好说。若真有心通风报信,自然会避了耳目豢养。再怎么巡查,一时百密一疏,也有可能。倒是阵云兄,一眼认出此乃宫外白鸽,发人深思……”
他冷冷地扫了陆阵云一眼。此人乃散骑常侍[1],常在主公、丞相之前行走,过问政事、规谏百官,倘若此人有不臣之心……
主公危矣、荆州危矣!
罗明威思索至此,在心中冷笑一番,陆阵云还颇受旅贲将士尊敬,现在看来,此等发乎于高官显爵的盲目崇拜,是该好好清醒清醒。
陆阵云见此人颇为难缠,步步紧逼,霎时收了嬉笑神色,严肃道:“罗欣。注意你的言辞。我别的能耐没有,上可通达主公、下可规谏百官,你可注意陈词!”
罗明威闻言,咬牙闭了口。
谁让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步兵校尉。看不惯卫将军荒唐昏庸,只能忍着;怀疑散骑常侍举止有异,也只能忍着。
官大一级就能压死人,何况大了许多级。
见罗明威咬牙沉了面色,陆阵云一把揪下肩上的白鸽,朝着罗明威掷去。
白鸽被陡然投掷,在空中呼扇了几下翅膀,就被罗明威一把擒住。
“你查。随便你查。此事同我全无半点关系,不能平白的被人污了清誉。”陆阵云愤恨说道。
罗明威手中死死捏着白鸽,虚行一礼,说道:“不敢不敢。”
陆阵云冷笑一声:“有何不敢。方才脏水都直接泼身上了。宫墙内的事,你不方便查,大可以找卫尉协助。你没人能说得上话,我来帮你知会,一定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
“散骑常侍说笑了。”罗明威低头顺从道,但依旧攥着手中的白鸽不放。
“只是……”陆阵云逐渐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充满了威胁意味,“倘若你没查出什么。今日这个欲加之罪,我可是要反过来查个清楚。正巧,你们左军最近,倒是威风的很哪。谁人出宫入宫都要盘查一番,江陵城中些许异样就大肆盘问,搅和的城里宫里鸡犬不宁。如此捕风捉影,是不是毕容的治军方针出了问题?”
罗明威见他霎时反制,反咬左军和毕容中尉一口,愤而将手中的白鸽向地上掷去。
这白鸽被斜摔在地上,支棱着翅膀挣扎了半天方才站起。鸟儿颇为惊异地回望了罗明威一眼,连滚带爬地飞走了。
陆阵云冷笑道:“明威兄怎么不好好查查?平白的,大线索自己长翅膀飞跑了。”
罗明威按下心中怒气,只僵硬致歉:“今日实乃明威失言,还望阵云兄海量,勿多挂怀。”
陆阵云意味深长地说:“有来方有往。好说、好说。”
剑拔弩张的威胁氛围在二人之间弥漫开来,忽然,后花苑中传来一声爆炸声音。
二人都抓了各自武器,望向声音来向——
除了一阵黑色浓烟,再无异样。
“致虚极!守静笃!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我!我欲成仙!![2]”
荆州主公池建业的声音自黑烟处传来。他激动的难以自抑,边大声喊着修仙心决,边高举双手在后花苑沿着回廊疾奔。
他跑的太过于快,以至于险些被曲廊转角绊倒,跌个骨碌。池建业全然不顾,只一味疯笑着,越过栏杆便跳入到了后花苑芙蓉池当中。时下冬日,其中尽是枯枝败叶。
池建业毫不在意池中是不是残花败柳。他心中好似开满了禅意莲花,高举双手,极度虔诚地再次喊道:“我!我欲成仙!!”
罗明威立即快步迎了上去,想必是要拉主公出芙蓉池。
陆阵云见着荆州主公这幅疯癫样子,全然未动,只在心中叹了口气。
王道[3]误国,诚不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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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野。
新野城城门。
卜醒蹲在城门楼正中央,以手遮挡着阳光,眯着眼睛瞄着门楼上一块巨大匾额。
“左边儿高点,再高点儿,高点儿……多了多了。好好好,现在正好。”卜醒全神贯注看着,边下令调整。
新野城门楼上,左右各有一名将士,吊着一块巨大的匾额,遵循着镇北大将军卜醒的指示,努力将这块匾额放置到合适的位置。这匾额死沉,二人已累的气喘吁吁,额头上也尽是豆大的汗。然而卜醒惯来脾气爆裂,他们并不敢出言催促,只得死命拉着手中的绳子,将匾额吊着。
石制匾额仍在赶制,现下悬挂的,不过是临时的木制匾额。上书三个大字——
“新城郡”。
卜醒身心贯注,虚眯着眼睛望着这块匾额,冷不防背心被人陡然一拍。他刚要回头发火,却见来人带着一小片铁面,朝他歪头咧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