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贺端阳
崔峤另一只手慢慢握紧成拳,而后又舒展开来,她轻声道:“都过去了,不再重要了。”
“是啊,都过去了,”严承的目光飘散,有什么东西在其中慢慢氤氲开来,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就好像体内的力气正在一点一点地流逝,却仍然坚持道,“朕到现在都记得,那一日朕到军中去巡视,你也是这样一身红色小袖袍衫,长发高高束起,俊秀又难掩英气。朕问你,身为女子,为何又要从军,难道不知这其中要承受多少的苦楚?你眉峰微扬,问朕,‘陛下难道也觉得女子不配从军吗?’话落回过身,手指从校场上划过,你说,这其中大半的人都不如你,如若你都不配从军,这天下还有几个人配呢?”
崔峤微阖眼,轻笑着摇了摇头:“原来臣妾也有这么年少无知的时候。”
“朕当时看着你神采飞扬的样子,突然就决定,要立你为后,要你从今以后都能站在朕的身旁,与朕共享这天下。”严承的喉头似乎哽住,“但朕终归还是食言了,朕想将这天下最好的都给你,却又忍不住猜疑与防备。朕将这天下,这皇位看得比什么都重,将所有的一切都排在它后面,却最终为了它而一无所有。这可能就是报应吧。”
他轻轻偏了偏头,似乎想将身旁的人看得更清楚一些,用力地握紧了崔峤的手,觉得眼皮愈发的沉重:“可是阿峤,你又何辜?”
严承的眼睫微微颤了颤,终于慢慢合上了眼:“要是朕当年没有娶你就好了。”
紧握的手终于缓缓放开,严承的头歪在一旁,再无气息。
崔峤一双眼圆睁,她垂下目光看了看自己方才还被紧紧握住的右手,而后视线慢慢偏转,最后落到严承再无意识的脸上,这段时日以来,严承昏睡过无数次,每次的状态都与此刻十分相似,但崔峤却十分清楚,这一次,严承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她轻轻眨了眨眼,温热的液体从她眼中滚落,顺着脸颊向下,最终滴在手背上。崔峤却仿佛没有察觉一般,伸出手轻轻地替严承理了理鬓边凌乱的发丝,而后凑过去,在他前额落下一个极近轻柔的吻。
“陛下啊。”她缓缓唤道,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她在龙榻前坐了许久,终于缓缓起身,对着紧闭的殿门唤了一声:“王忠何在?”
殿门打开,王忠快步入内:“老奴在,娘娘……”话只说了一半,他的视线便察觉到了床榻上的严承,不由惊道,“陛下他……”
“鸣钟,昭告天下,陛下宾天了。”
崔峤将那封收好的诏书拿在手里,伸手抓过一旁的披风,起身向外走去。王忠怔愣之间慌忙道:“娘娘您……”
崔峤回过视线,朝着床榻上看了一眼:“本宫去趟城楼。陛下在世时,对二皇子喜爱非常,现在总该把陛下的遗诏告知于他。”
第六十一章
密道内是一片幽暗, 只有手里的灯笼绽放出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的路。
严璟顿住脚步, 朝着前方看了看, 这密道毕竟是从永寿宫直通皇城之外的,所以格外的幽长,他们已经走了许久, 却依然看不见尽头。
严璟微垂视线, 发现怀里的严玏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垂下, 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香甜而又幸福。他们所有人都为了未知的前路而怅然,却只有一无所知的严玏不会受到任何的影响。
他不知道在这一日都发生了什么, 也不明白从被抱入密道的那一刻起, 他将失去生命之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想到这,严璟忍不住伸出手指,怜爱地摸了摸严玏的头, 严玏兀自安睡, 无知无察。严璟忍不住想, 若这孩子能够永远这般烂漫就好了, 像他舅舅那样, 单纯、善良却又坚定。只是生在这天家, 又赶上这样的危时,这一切大概都成了妄想。
见严璟顿住脚步, 走在最前面的侍卫也停了下来:“殿下, 应该再有一段就到出口了, 讯号还没来,我们可以暂歇一会。”
严璟侧目看了看自进了密道便一直沉默不语跟在身后的魏淑妃,她毕竟在深宫之中娇养多年,这一大段路走下来,连带面色都不怎么好了,便点了点头:“母妃,我们暂歇一会吧。”
魏淑妃应了一声,扶着冷冰冰的墙壁慢慢坐下,背倚着墙,目光望向严璟怀里:“他……还好吧?”
严璟在她面前蹲下将怀里的严玏展现给她看,语气和缓:“睡着了。”
魏淑妃低垂视线,看着严璟怀里幼小的婴孩,从这孩子尚且在他母后腹中之时,魏淑妃便一直对他心存厌恶,直到此刻,才得了机会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会,而后轻声道:“到底有崔家的血脉,这眉眼之间,像极了他们家人。”
“嗯,”严璟应了一声,视线落到严玏紧闭的眼上,脑海中再一次浮现出另一张脸,“是啊,像的很。”
魏淑妃沉默了一会,又道:“但这鼻梁,却像极了圣上,”说到这儿,她抬眼看向严璟,“也很像你。”
严璟不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梁,又看了严玏一眼,忍不住笑了一下:“是吗,我还一直没有察觉。”
魏淑妃安静地看着严璟,面色看起来格外的柔和:“璟儿很喜欢这孩子?”
严璟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低下头看着严玏,半晌才道:“我理应保护他。”
魏淑妃微垂视线,朝着严璟伸出手:“还是我来抱吧,好歹让他睡得舒服一些。”
严璟面带讶异,但还是将严玏递了过去,魏淑妃动作轻缓地接过,面色柔和,伸手将包裹严玏的小被子掖了掖,还轻轻晃了晃手臂,好像这样可以让严玏睡得更安稳一下,严玏在睡梦之中歪了歪头,睡得愈发香甜。
严璟蹲在魏淑妃面前,偏转视线朝着四下里看了看,竟然在这样的环境里感受到了那么一丁点的温馨与安宁。
“殿下!”
“嗯?”严璟回过头,发现身后的侍卫神色变得格外严肃,侧耳听去,才发现隐隐地钟声从地面上传来,一声接着一声,就仿佛敲入他心间,严璟面上的笑意慢慢地淡去,手指慢慢地缩紧,缓缓地闭上了眼。
“那是……什么声音?”魏淑妃的声音幽幽响起,她双目微睁,茫然地看着严璟。
严璟睁开眼,目光微微闪烁,看着自己的母妃:“我与皇后娘娘约好的讯号。”他抿了抿唇,将眼底的情绪掩去,“母妃,是父皇去了。”
魏淑妃的身形晃了晃,几乎抱不稳怀里的严玏,严璟伸手扶了她一把,顺手揽住她的肩,从她怀里将严玏接了回来,慌忙道:“母妃!”
魏淑妃神情恍惚,却仍旧摇了摇头:“我没事,没事。”眼泪却还是止不住地从她眼中涌了出来,她抬手捂住了脸,“都是注定的,这一刻早晚都会来的,我明白。”
侍卫看着母子二人,压低了声音道:“殿下,我们该出去了。”
“好,”严璟扶着魏淑妃站了起来,低垂视线,发现严玏在方才的动作里醒了过来,正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与他对视,眼底闪着亮晶晶的光芒。严璟突然就觉得喉头发紧,他用手掌托住严玏的脑后,将他轻轻地贴在自己胸前,转过身,朝着方才他们走来的方向跪倒,带着严玏一起,缓缓地叩了三个头。
密道之中静得可怕,只有魏淑妃低低的啜泣之声。严璟站直了身,换了只手,将严玏抱得更紧了些,望向魏淑妃:“母妃,我们走吧。”
魏淑妃轻轻放开手,面上残留着泪痕,一双眼隐隐发红,一言不发地跟着严璟向前走了一段,直到看见密道尽头的石板门,突然顿住了脚步,回过身望向来路:“这一走,我们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
严璟的脚步也停了下来,却没有转身,他低下头与怀里的严玏对视,而后听见自己缓缓道:“会回来的,母妃,我会再带你们回来。”
话落,前面的侍卫已经将石板门推开,光线照进昏暗的密道之中,让严璟忍不住闭了闭眼,微微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外面已是天光乍亮,前夜的萧索与肃杀都随着晨曦而消散,等在眼前的,是新的希冀。
晨风凛冽,严璟下意识地伸手替严玏紧了紧被子,确保他不会被寒风吹到,才驻足朝着四周望去,目之所及是一片低矮的茅草房——严璟在这一刻才确信,他们真的走出了皇城。
还没等他松口气,不远处突然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还有毫不遮掩的说笑声,跟着,几个高大的身影从前面的巷口绕了过来——竟然是巡逻的叛军士兵。
几乎在同时,两方人都拔出了刀剑,寒光凛冽,给这萧瑟的冬日更舔了几分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