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贺端阳
阿依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朝着崔嵬点了点头,认真道:“宣平侯果然好身手。”
“若无公主相助,现在倒在这里的人说不定是我了。”崔嵬将长剑重新挂回腰上,“答应公主的事情我们都做到了,剩下的事情,就是你们北凉人自己的了,休整一番我们便会返回云州,希望将来不管北凉由谁做主,都能信守承诺,与我大魏和睦相处。”
“只要有我在,定会保证此事。”阿依回完,面上稍有犹豫,终于还是从怀里摸出了一封密信,“我刚刚接到了一些,有关你们大魏的消息,我想,你们一定很想知道。”她将手里的密信递给崔嵬,低低开口,“你们大魏的皇帝驾崩了。”
崔嵬与符越对视之后,立刻接过密信,匆忙地将那信拆开,视线从上面扫过,本就失血过多的面色登时变得惨白,他将那信紧紧攥在掌心,右手止不住地轻颤。符越瞧见他这副神情,也跟着变了脸色,低低询问道:“陛下他……”
“陛下身染重病,不治而亡。”崔嵬微微闭眼,轻声道,“二皇子严琮不服遗诏,联合郑家兵临皇城下,同时,西南康王陈启勾结南越王,重创西南军后拥兵北上,直指都城。”
崔嵬的手指蜷缩,手背上泛起青筋,牙齿紧咬下唇留下清楚的齿痕,他将那封信完完整整地看了两遍,才抬起头看向阿依:“敢问公主,除此以外,可还有别的消息?我长姐她……可还安好?”
第六十三章
暮色西垂, 落日的余晖笼罩大地, 崔嵬在官道的路口上勒马,朝着远处的云州城望去。
熟悉的地方, 相似的天色,一别数月之后, 却已是天翻地覆的局势。
一路快马加鞭赶回云州,一路也将都城的局势彻底摸了清楚。圣上驾崩,二皇子严琮造反, 宿卫军顽抗月余后, 终于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失守,皇后崔氏落入叛军之手, 皇长子严璟及三皇子严玏下落不明,严琮意图追击,但西南的叛军逐渐逼近都城让其无暇再分神。
在这种时候,这种消息已经算的上是好的了。虽然严璟带着严玏不知所踪, 但未落入叛军之手,便已算得上是极好的消息,至于崔峤……只要人还活着, 就仍有希望。
符越拍马上前,在崔嵬身边停了下来, 顺着他的视线朝着云州城的方向看了一眼, 忍不住轻叹一声, 而后低声劝慰道:“一路奔波, 还是先回营中休整一番, 而后再商议后续的事吧。”
“嗯。”崔嵬应了一声,盯着云州城高高的城墙,恍惚间还能看见一道清瘦的身影站在上面,正目光温柔地望着自己,“符越,你说璟哥他……现在会在哪?”
“不知道,”符越坦诚地回道,“但严琮本身兵力就有限,出了都城就再无势力,再往西北便是我们的地方,所以只要出了都城,就已是平安了。只是带着个孩子路上肯定多有不便,但,总会回来的。”
崔嵬将缰绳在手上缠了几圈,回过视线看了一眼身后浩荡却疲惫的大军:“你先带大家回营吧,我进趟城。”
符越一怔,忍不住唤他名字,但视线落到他脸上,终还是不忍心。自那日在北凉王城下得了消息,他们便一路奔波而回,崔嵬本人更是不眠不休……他所有的牵挂都在都城,现下都吉凶难料,又如何能够安歇。
符越到现在都能回想起那日他们听说在圣上重病期间,严璟也被召回都城时崔嵬的神情。仅以旁观的角度,都能感受到崔嵬的揪心。
符越稍一犹豫,想着现在这个状况,及时回到了军中,崔嵬大概也依旧无法安歇,便点了点头,轻声道:“那你一人多加小心,若是没有消息,也不必太急迫,先回军中,我们从长计议。”
崔嵬勾了勾唇角,朝着他露出一点笑,笑意却不达眼底。那双素来澄澈单纯的眼里,此刻因为背负了太多而掩藏了太多的情绪。他朝着符越挥了挥手,调转马头,一挥马鞭,便头也不回地朝着云州城的方向而去。
画面再一次与出征那一日巧妙的相似,只是这一次,云州城下却再也没有一个清秀俊逸的身影靠在城墙上等着他到来。
其实崔嵬心中清楚,此去城中并不会有什么消息,他事先派了人回到云州,除了知道他娘及崔府其他的家眷在前些时日已抵达云州并且安置下来,再无一点其他的消息。没有人知道严璟现在在哪,也没有人知道他何时能够返回云州。
但崔嵬还是想要进城去看看,除了如此,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不管现今中原是如何的境遇,也不管都城现今落到了谁的手中,对于千里之外的云州城来说,好像并无影响,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与祥和,与先前的很多次,崔嵬与严璟一起在这城里闲逛的时候相比,并没有什么的差异。
对于普通的百姓来说,这天下最后落到谁的手里或许并不重要,他们所能关心的,只不过是自己当下的安宁是不是还能保持。
崔嵬牵着马从城中走过,他本意是想去看看崔府的老少,却还是不知不觉地就来到了瑞王府的门前。
数月之前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对此刻的崔嵬来说,有种莫名的残忍。连日来,他不止一次地问自己,若早知今日的种种,当日他还会义无反顾地前往北凉吗?
但最终的答案却仍是肯定的,与北凉一战是迟早的事情,若是错过了此次时机,将来北凉会成为大魏之心腹大患。只是,崔嵬想,他应该会处理的更好一些,最起码在自己率军出征的时候,也给都城里他所在意的人们一些保障。
但很多事都是始料未及的,老谋深算如永初帝,也没能预料到今日的下场,他崔嵬行军打仗确实是能手,但对局势还有人心之判断,确实欠缺至极。
他不指望能够有重来的机会,只希望还能有弥补的余地,让他在意的人们能够侥幸逃生,给他一个重新将他们护在身后的机会。
崔嵬在王府门口迟疑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上前叩响了府门,门房开门出来,瞧见这个眼熟的年轻公子先是一怔,跟着讶异道:“这这这……公子您可是许久未来了,是来找我们家殿下的吗?”
崔嵬听见那两个字感觉自己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忍不住向内张望:“你家殿下他……”
“殿下先前去了都城,到现在还没回来呢!”那门房忍不住道,“听说都城现在乱成一团了,一点殿下的消息都没有,府里上下都担心的很,公子您可有什么消息?”
崔嵬缓缓垂眸,轻轻摇了摇头:“我也……什么消息都没有,所以才想来碰碰运气。”
那门房忍不住叹息:“哎,希望我家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无事才好。”
崔嵬用力地捏紧拳头,而后又缓缓放开:“会的。”
他拉过马缰,调转马头,门房在后面一愣:“公子您不进来坐坐了吗?”
崔嵬摇了摇头:“等你家殿下回来,等他邀我前来。”
崔嵬牵着马,有些失魂落魄地往城门的方向走去,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来,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商贩也已陆陆续续地散去,各自回了自己的家。却只有崔嵬在突然间觉得自己无处可去。他也不想再回崔家了,阿姐被困皇城,严玏不知所踪,面对府里的老老少少,他不知该如何交代。
眼看着城门就在眼前,离关闭的时间也越来越近,崔嵬缓缓地叹了口气,就像符越说的,还是先回营中,之后从长计议吧。
他牵着马出了城门,刚要翻身上马,突然一辆马车从官道之上直冲而来,直惊得崔嵬拉着马缰向后退了两步,还没能他回过神来,那马车却在几步之外停了下来,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掀开了车帘,一张冷艳苍白的面孔出现在崔嵬的视野中。
崔嵬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气力,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人从马车上下来,一步一步来到他面前。几个月的时间过去,这张在午夜梦回里常常出现的脸已是格外的憔悴,两颊微突,下颌上泛起了淡青色的胡茬,那双望向别人时冷冷清清,看向自己却总包含温柔笑意的双眼里满是血丝,但仍是在目光触及到崔嵬的时候,向上扬了扬眼尾,露出了一丁点清浅的笑意。
严璟怀里还抱着严玏,一步一步来到崔嵬面前,眼底微微泛红,唇边带着浅笑,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崔嵬,喉结微微颤抖,许久之后,发出一声轻轻地叹息:“北凉的战局我听说了,虽有坎坷,但还好,我的将军平安回来了。”
崔嵬的眼睫轻颤,眼底有水光流转,他微抬头,与严璟四目相对,百般情绪萦绕在心间,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涩声唤道:“璟哥……”
数月之前,他领兵出征,严璟出城相送,就是在此处,他二人分别。崔嵬回程的这一路心惊胆战,百感交集,却没有想到在他已经近乎绝望的时候,又在此处,与严璟重逢。
这几个月的时间,不管是西北还是都城都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们二人各自经历了不知多少危难,各自死里逃生才有了今日的重逢。崔嵬不知有多少话积压在心间,他想问问严璟是否安好,更想与他说一声抱歉——他曾许诺会保严璟此生自在惬意,却留他一人经历种种坎坷。
但在眼下这种情况,他什么都说不口,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严璟,就像严璟也什么都不做,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严璟一路从都城奔逃至西北,几个侍卫,还有一个一无所知的婴孩,其中之艰辛无法言表,唯独能安他心神的,只有路上听说的传闻——宣平侯崔嵬率西北戍军重创北凉,诛杀北凉王,大胜而归。
他曾以为自己已经一无所有,却没想到还能有一次失而复得。
眼下看着这人安然无恙地站在自己面前,原本被凿空的心口仿佛被慢慢填满。
严璟想,老天终究还是给他留了条活路的,茫茫余生,他好歹看到了那么一点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