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贺端阳
严璟原本还在深思,闻言面色突然就变得有些复杂,不由自主地搓了搓手指,慢吞吞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崔嵬正要起身下车,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眼底带着些许的疑惑。严璟对上这样的目光,莫名地有些心虚:“怎么?”
崔嵬抓了抓后脑的头发:“方才我其实就要问了,璟哥,你今日好像有些不太对劲。”但他又说不上具体哪里不太对,所以方才才会一直悄悄地打量严璟,之后被他打断了思绪,就将此事抛到了脑后。
“没有,可能是今日醒的太早了。”
严璟轻了轻嗓子,面色看起来也正常许多,他一手抱稳了严玏,另一手理了理衣襟上的褶皱,神色如常地跟在崔嵬身后下了马车,却在看见面前府邸大门上明显新制的牌匾时顿住了脚步。
崔嵬在一步之外的地方也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看着牌匾上那个龙飞凤舞的“崔”字,突然觉得有些百感交集。
紧闭的大门打开一条缝隙,一个中年人探出头来,视线落在崔嵬脸上时愣了愣,跟着就将整个大门全部敞开,口中还不住道:“是小公子!快去向夫人禀报,咱们小公子回来了。”
崔嵬向前走了几步,朝着那中年人笑了一下:“郑叔!”
郑叔急忙点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崔嵬:“哎哎哎,小公子又长高了!夫人看见一定高兴的很,这段时日……夫人十分记挂小公子,昨日听说大军回来了便十分高兴,怕公子受伤,总想派人去问问,但又怕误了公子的事。眼下公子回来了,夫人也该放心了。”
他说着话,就要引着崔嵬向内走,崔嵬却顿住脚步,回过头看向还站在门外的严璟,郑叔这才看见同行还有人在,急忙道:“是老夫失礼了,这位是军中的哪个将军?快请进。”
严璟颇为矜持地点了点头,视线却望向崔嵬,崔嵬与他目光交错之间,突然会意,几步就来到他身边,将他怀里的严玏接过,与他并肩一起向府里走,二人迈过高高的门槛,严璟突然低低开口:“阿嵬?”
崔嵬侧目看他:“璟哥,怎么?”
严璟微抿唇:“你娘,可好相与?”
第六十八章
在崔嵬眼里, 自家亲娘自然是好相与的, 但是到了严璟这儿却未必, 尤其是, 虽然今日看起来只是他以严玏兄长的身份陪着幼弟回外祖家, 但实际上却是他与崔嵬定情之后,第一次与他的家人接触。
多多少少会有那么一丁点的心虚。
尽管只有一点点, 但是发生在严璟身上便已是十分严重之事了。
幸而严璟这张冷艳的面孔自带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 只是面无表情地端坐在崔府的厅中, 便让人不敢接近。崔府的下人也只敢在来往路过的时候悄悄地打量几眼, 在心底暗自感叹一下小公子这位朋友的美貌,因此除了崔嵬之外,倒是没人能感觉到严璟的反常。
直到崔老夫人施施然地走进厅中。
严璟先前与这位崔老夫人并未打过交道,或许在一些朝臣女眷也可出现的场合打过照面, 但是按照严璟先前的德行也是全无印象, 因此, 当崔老夫人那张看起来有些严厉的脸出现在严璟面前时, 他就仿佛条件反射一般突然站起身来, 站直了身子,端端正正地看着崔老夫人。
老夫人自进到厅内,目光直接落在了许久未见的小儿子身上, 再无暇顾及他人,却被严璟这突然的动作所惊动, 下意识地就偏转视线看了过去, 而后便诧异地瞪大了眼, 颇为难以置信地开口:“这位是……瑞……太子殿下?”
严璟对崔老夫人没什么印象,但依着他皇子的身份,加上他那张颇为出众的面容,崔老夫人倒是对他印象极深,因而眼下在自家府里看见这人,又回想起这人应该就是下人口中小儿子同来的朋友,不由惊讶。
毕竟这人在云州与自家儿子针锋相对的消息,哪怕是在都城,也略有耳闻。
下意识开口之后,崔老夫人又自觉有些失礼,不管如何,这人都是名正言顺的皇子,此时更是遗诏之中钦点的太子,哪怕现在大魏的河山风雨飘摇,这礼数也不该费的。立时微躬身朝着严璟一礼:“是老身失礼了,老身参见太子殿下。”
实际上更为失礼的太子殿下不动声色地瞟了崔嵬一眼,察觉到他唇畔的笑意之后,颇为尴尬地掩唇轻咳了一声,而后上前扶住了崔老夫人:“都是自家人,老夫人不必多礼。”
崔老夫人闻言抬起头,不解地看了严璟一眼,严璟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正色道:“跟着玏儿算的话,老夫人也算是我的外祖了,如此大礼,璟实在不敢生受。”
崔老夫人久在都城,多年来也听说了许多关于这个不堪大用的皇长子的事,今日第一次正式相见,却没想到颇为谦逊与和善,让她意外不已,忙道:“殿下如此,老身才是受宠若惊。”
严璟与这老夫人虽然没有过接触,但是因为崔峤的缘故,也从自家母妃那儿听说过不少关于崔家的事情,此刻平静下来,倒也回想起了许多。
崔峤生母早逝,其父崔峻续娶了出身书香世家的胡氏,便是崔嵬的生母,面前这位崔老夫人。这位夫人因为出身的缘故,自小家教甚严,对于崔家这种尚武又随性的家风其实并不怎么喜欢,性格颇为古板守旧,看起来也有些严苛,所以严璟才在初照面的时候莫名地便紧张起来。
眼下紧张消散了许多,倒是多了几分不自在。忍不住拿眼去瞧这屋内的另一个人。
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崔嵬见二人总算说完了话,才弯了眉眼,朝着崔老夫人亲亲热热地开口:“娘亲!”
看见自己的独子历经战乱毫发无损地出现在眼前,崔老夫人的面色明显和缓些许,唇畔也带了些浅笑:“平安归来娘就放心了。”上上下下地打量崔嵬过后,她的视线终于看向崔嵬怀里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正瞪着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四处张望的严玏。可能是严玏在相貌上肖舅的部分实在是太多,以至于崔老夫人有刹那的错愕,而后才缓缓地走到崔嵬面前,轻声道:“这就是,三殿下?”
“是的,娘亲,这是玏儿,”崔嵬微垂视线,大概是想起了崔峤,语气低低地开口,“圣上驾崩,阿姐被困在都城,多亏了……太子殿下,玏儿才能平平安安地回到云州。”
严璟微咬唇:“身为兄长,理应如此。没能护住母后,实在是愧疚至极。”
崔嵬摇头:“朝中的局势,非一人能改变,阿姐她……自有她的决定。”
提及崔峤,崔老夫人的面上也有些许低落,她伸手轻轻地摸了摸严玏的脸,视线透过他,好像看见了当日那个目光坚定的少女:“你阿姐这个人,与你爹爹太像了,一旦决定了一件事便义无反顾。我到现在都想不通,她当日既为了自己的抱负而拒绝康王的求亲,之后又为何偏偏选择嫁入那幽幽深宫。”
言及此,她忍不住轻叹:“当日我是不想她入宫的,这皇城巍峨,看似无限风光,背后又有多少的苦楚和无可奈何,崔家又何在意这些风光?但你阿姐偏偏执意如此,你爹爹又素来由着她,我这个当继母的,又怎能再干涉。现在看起来,还不如当年硬将她留在身边,行军打仗虽然险象环生,但最差也是堂堂正正地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是无限荣光,也好过今日这般……”
崔嵬在她前半句话时便讶异不已地与严璟对视了一眼,直至她话落,才终于忍不住道:“娘亲,您刚刚说,阿姐当年……康王曾向她求过亲?”
崔老夫人只是一时看见严玏突生感慨,此刻才想起,今日还有旁人在场,此人还与天家息息相关,自觉失言,也不愿再将话题继续下去,只推托道:“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也不是记得很清楚。不管曾经如何,今日局面已至此,再提当日也改变不了什么了。”
她说着话,朝着崔嵬伸出手,将严玏接了过来,低头看着怀里这个明显崔家人的眉眼,缓缓道:“况且按照你阿姐的性子,即使明知今日的结局,也不会后悔当日的选择。”
崔嵬一时默然,他自小跟着崔峤长大,最是了解她的脾气秉性,他想起过往的许多事情,又忍不住看向严玏,心中忍不住想到,真的不会后悔吗?放弃了自己曾经最想做的事,留下一个一无所知的幼子,哪怕到了如此地步,也还是不会后悔吗?
崔老夫人与崔峤虽然并不是亲生,但也算自小教养长大,加上严玏长着一张与崔嵬小时候及其相似的脸,瞪着一双眼四处张望不哭也不闹的样子实在是可爱亲人,让崔老夫人的注意力已经全部集中到严玏身上,并没有察觉到因为自己的一番话使得崔嵬生起了怎样的心事。
严璟不知何时来到了崔嵬身侧,他微抬眸,确认了崔老夫人无暇顾及此处,便轻轻地扯了扯崔嵬的手,低低道:“你阿姐她不会后悔的。”
严璟微垂眼帘,声音极轻,却清楚的传入了崔嵬耳内:“当日在永寿宫外她与我说的话,我还不完全明白,现在却是懂了——虽然短暂并且留有遗憾,但能与自己心心念念之人携手与共过,换我,也不会后悔的。”
崔嵬眼睫轻轻颤了颤,忍不住抬眸看向严璟:“璟哥……”
严璟已经放开了手,他唇角带着一丝浅笑,面色却十分认真,偏转视线看着崔嵬:“其实比起你阿姐,我想,更后悔的那个人应该是我父皇。当年他不顾众人反对,也不顾后宫的一众嫔妃,执意立一个未及桃李之年的少女为后,应当也是怀着几分真心的,只是这真心与这天下相比,已是不足一提。他一生疑心重重,连自己枕边之人也不肯相信,最后害了自己,也连累了心爱之人。”
他微微闭眼,轻声道:“所以,近段时日我一直在想,在我父皇临终前那一刻,会不会也有那么一丁点的后悔,虽说天家无情,但,看见你阿姐因他而落得今日,是不是也会觉得心疼?”
崔嵬捏了捏手指,他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跟严璟说点什么,但,却又不知要从何处开口,倒是严璟好像突然从飘散的思绪之中回过神来,他一双眼望向崔嵬,与他四目相对,难以掩饰的情愫从其中蔓延而出。
“阿嵬,”他声音极低,却格外坚定,“我不是我父皇,所以我会守住这个岌岌可危的江山,更会牢牢抓住我心爱之人,不会让自己有朝一日陷入追悔莫及的境遇。”
他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去抓崔嵬的手,却又顾及着动作太大会被旁人察觉,又悄悄缩回,继续将后半句话说完:“这大魏的万里河山,我曾经不想要,现在却一定要收回。而你,不管我将来会走到哪一步,也不管我会在那个位置待多久,都一定是要在我身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