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贺端阳
崔嵬的手指动了动,最终又重新握紧了手里的长剑:“那璟哥永远都不用再怕了,因为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仅是望着他的侧脸,就再也舍不得离开了。
第八十四章
自大魏立国以来, 泰宁殿便一直是历代皇帝召见朝臣,处理政务之所, 到永初帝兴建永寿宫之后, 这里才逐渐闲置下来。哪怕身为皇子,严璟也只是在小的时候才到这里来过几次,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完全换了个身份出现在这里。
殿内原本是一片喧哗,仅是站在大殿门口,便能充分地感受到殿内诸位大人此刻的诚惶诚恐,他们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各自讨论着什么,直到严璟的身影出现在大殿门口,才在片刻的错愕之中变得鸦雀无声。
严璟微微歪头,从这些人脸上一个接一个地看了过去,出于礼数,众人纷纷低下头, 偶有那么一两个一时失神忘却了, 在对上严璟的视线时, 也慌忙错开视线, 避免与之对视。
几乎殿内的所有人脑海里都萦绕着一个念头——面前这个满面肃杀之意的年轻男人,真的是当日那个一文不名的皇长子吗?
殿内静的可怕, 严璟却依旧神态自若, 直到将所有人的面孔都在脑海之中过了一遍, 才轻挑起一面唇角, 跨过高高的门槛,目不斜视穿过众人,朝着殿中而去。崔嵬紧握着腰间的长剑,跟在严璟一步之外,直到严璟在殿中的主位上坐下,才在他身侧站定,二人并没有发出什么很明显的声响,但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让殿内诸人心头一颤。
严璟端坐于椅上,看着神色各异的众人,唇边微微浮现出一丝笑。他完全能够理解此刻这些人心头在担心着什么,毕竟从当日严琮逼宫谋反,永初帝驾崩,再到后来陈启占据皇城,实在是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有无数人在这其中丧命,幸存下来的这些人,有的或许是真的幸运,也有的自然是为求保命做了许多的妥协。
而如今,严璟卷土重来,本已走到尽头的大魏居然死灰复燃,谁又敢保证这位新主不会进行清算,不会把他们这些人一起算到严琮或是陈启一脉之中?
尤其是这位新主,往日里因为不被人看好,脾气性情实在是难以揣测。就像此刻以护卫之态站在他身侧的宣平侯在近一年前还是这位新主的死对头,今日不照样可以结为同盟?
严璟的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扶手,在侧目打量了一会身旁的崔嵬之后,才终于说了进到这大殿之后的第一句话:“诸位大人,别来无恙啊。”
严璟声音并不高,这一句话却宛若一个信号一般,殿内诸人纷纷躬身俯首:“臣等惶恐,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严璟仿佛听说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发出一声轻笑:“诸位大人虽然被困在这皇城里数月有余,但是消息还是很灵通。”说到这,他突然一拍手,恍然道,“瞧我这个记性,当日我父皇宣布旨意的时候,诸位大人有大半是都在场的,那剩下的大人们又是何时入的宫呢?”
他说着话,重新抬起视线,从这些人脸上看过,在其中的几个人脸上,有短暂的停留,而后点了点头:“鸿胪寺少卿何子然,刑部侍郎陈镇,哦,还有这位郑……公子,应该都是当日跟着我那逼宫谋反的二弟一同入宫的吧?”严璟的目光在角落的某个人脸上稍顿,“我听闻令尊郑经大人与严琮及相关人等在当日弃城向陈启投降之后便被陈启关押了起来,在此看见小郑公子,我倒是有些意外。”
严璟话说完,便收回了视线,明显并不需要这些人给自己任何的答复,而是自顾继续说道:“不过既然是我二弟的人,我就懒得过问了。我心中倒是有个疑问要问问当日在永寿宫亲眼看着我父皇宣读旨意的诸位大人。”
说着话,严璟慢慢地站了起来,双手负在身后,垂下视线,唇角微微上翘,甚至还挂着一点笑意:“当日你们亲耳听闻我父皇在临终之前封我为太子,便应该清楚,在我父皇驾崩之后,我便是这大魏名正言顺之主,那之后,你们又是以何等的心情,先迎严琮又迎陈启入宫的呢?”
大殿之中有一刹那的沉寂,几乎是下一刻,殿中几乎所有人便都跪倒在地:“臣等愧对先帝,愧对殿下,臣等该死。”
方才被严璟点过名字的几人反而不知所措,片刻后,何子然和陈镇也跟着缓缓地跪了下来,唯有那位郑公子仍站在原地,不知从何处涌起了勇气,忽而抬起头怒视严璟:“若不是别无选择,你真的以为先帝会愿意把皇位留给你吗?归根到底不过是一个废物,借着崔家的力才能站到这里逞威风,你以为崔家的人会让你在这个位置上坐很久?”
长剑出鞘,在大殿之中闪过一道寒光,几乎是同时,严璟拉住了崔嵬的手臂,另一只手将他已经出鞘一半的剑又轻轻地按了回去。严璟轻轻拍了拍崔嵬的手背,才转过头看向那个郑公子:“不管能坐多久,也总好过二弟折腾了那么久,还没来得及坐上来,便转头当了陈启得到阶下囚,不是吗?”
那郑公子大概知道自己今日必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索性将一辈子的勇气都在此刻用了出来,他伸手指着严璟,恶狠狠地开口:“就算穿上了龙袍又能如何?归根到底也不过是个婢女所生。”说到这儿,他忍不住大笑起来,“对了,我忘了,她已经死了,就算你登基当上了皇帝,你那个奢想了一辈子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娘也都看不到了。”
严璟唇边残留的一丝笑意在一瞬间消失的干干净净,杀意从他眼底生起,他抬起右手,轻轻碰了碰腰间的长剑,又突然放开了手:“郑公子双亲健在,倒是惹人艳羡。”
说完话,他轻轻地拍了拍手,立时有两个侍卫进到殿中,径直将那郑公子堵住嘴按倒在地,严璟冰冷的声音在大殿内响起:“勾结叛臣,欺君谋反,本就是死罪,不过,我今日给你个机会,让你去与双亲告个别,有他们亲眼看着你上路,郑公子也该知足了。”
一阵挣扎声后,侍卫将人拖出了大殿,殿内又重新恢复了平静,严璟收回视线,望向仍跪伏于殿中的诸人:“忙着与郑公子说话,差点将诸位大人忘了。”他回过身,重新在椅上坐下,“是人都怕死,生路与死路摆在面前,总要做出选择,诸位又何罪只有呢。我刚刚也只是随口问问,并无清算之意,列位不用害怕,且平身吧。”
跪伏在地的众人缓缓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严璟的神色,最终陆陆续续地爬了起来,只留下一阵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挲声。
严璟看着每一个人的动作,歪了歪身体,让自己靠坐在椅上,一手撑着下颌,另一手指节继续敲击着扶手:“说不清算,倒也不是完全不计较了。毕竟在场诸位,有的是形势所迫,也有的是心甘情愿地与叛臣结交。既然当日已经做了选择,想要去冒风险奉迎一位新主,事败之后也不能就完全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与其他担惊受怕的大人一样若无其事地恢复平静,这样未免太不公平了些,列位说是吧?”
敲击扶手声止,严璟抬起头:“不过此事也并不着急,我手里的那份名单也还需要仔细核对一下,以免冤枉了无辜之人,诸位大人回去,也好生回忆一下,在过往的数月里,在这皇城之中,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事情,身旁的人又都做了些什么,也好给我提个醒。”
“臣等遵旨。”
“很好,今日我也算与诸位达成了共识,既如此,今日就到这儿吧。”严璟又拍了拍手,“诸位在这皇城里也困了些时日,也该回府看看家里的妻儿老小了。不过,不要想别的动作,更别妄想离开都城,毕竟,过段时日,我的登基大典,还要诸位来参加呢。”
说完,他微微提了声音,朝着殿外吩咐道:“备车马,送诸位大人回府。”
众人行礼告退,陆陆续续地退出了大殿,最终只剩下严璟与崔嵬二人,严璟看着空荡荡的殿室,突然就发出了一声轻叹。
“璟哥?”崔嵬听见,立刻询问。
严璟握住他的手,轻轻摇头:“没什么,只是当年我一直以为,我做不来这样的事情,但等真的站到这个位置,才明白这天下很多的事情,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所有的做不到,也都做得到了。”
“我从来都觉得你能做得到的,”崔嵬笃定道,“只是看你想不想。”
严璟微微笑了起来:“这天底下,大概也只有你,毫无保留的相信我了。”他目光环绕整个殿室看了一圈,“这泰宁殿实在是压抑的很,以后要是整日待在这里,也太无趣了些,看来还要费点心思,给自己选个好点的寝殿了。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既然回来了,有些事总要一件一件的解决。”
第八十五章
在皇城出生, 在皇城长大,在这里严璟度过了人生里最茫然无知的一段岁月, 却从未产生过一丁点的归属感。直到今日, 在历经坎坷,重回于此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皇城于他究竟意味着什么。
只是已经物是人非。
严璟伸手推开永宁殿尘封了许久的殿门,立刻便有累积了许久的尘埃被他的动作掀起,让严璟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同时掩住了口鼻——他从未想过,这永宁殿也会有变得如此冷清萧索的一日。
那些总是热切相迎的内侍在先前的浩劫之中不知所踪,那个总是拉着他嘘寒问暖,一丁点问题都要大惊小怪而被他暗中嫌弃的女人也再也不会出现,最终留下的,只有这一间空荡荡的宫殿,还有他心底似乎永远不会消散的波澜。
严璟微垂下眼帘, 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已经有些斑驳的门框, 大步跨过了门槛, 跟在他身后的侍卫犹豫了一下:“殿下, 今日时间实在是仓促,不然我还是叫人先来收拾一下, 您再……”
“无妨, ”严璟进到了殿内, 这里面原有的东西, 大多被搬空,此刻空荡荡的殿中央只冷冷清清的放着一座红木的棺椁,那棺椁是临时准备的,没有料想的精致,严璟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遍,朝着身后的侍卫吩咐道:“让人抓紧去准备,我父皇,母妃,还有先皇后的棺椁,还有之后下葬皇陵的事情,必须完全遵循礼制,不得有丝毫的疏忽。”他收回视线,低低道,“我母妃最在意这个。”
话落,他忍不住轻轻摇了摇头,一步一步地向前,直到走到了那棺椁跟前,直接跪倒在青石铺就的地面上,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才慢慢直起身子,安静地看着面前的木棺,轻声道:“母妃,我也算是言而有信,真的带您回来了。”
他抬起手,似乎想要伸手去摸那棺木,手指伸出去的那一刻,又好像被人抽离了勇气,缓缓地收了回来。他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指尖,突然轻轻笑了一声:“话若是这么说好像也不太对,毕竟您从未离开过皇城,也从未离开过我父皇。是儿臣不孝,将您一个人留在那黑漆漆的密道那么久。”
严璟的喉头突然哽住,让他忍不住抬手遮了遮自己的眼,良久,他突然歪了歪身子,将头靠了过去,脸颊触碰到微凉的棺木,与他母妃单薄却温热的身体没有一丁点的相似之处,但严璟却仍然不愿起来,就那么靠坐在那里,就好像回到了很多年以前,他还只是一个小不点的时候,这大殿里就像此刻这样,只有他们母子二人,只是那时候一直在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的只有他母妃,而现在,无论他再说些什么,都不会得到一丁点的回应。
并且,从此以后都不会再有回应。
曾经严璟一直以为,自己此生最为痛苦的时候,便是那一日抱着浑身是血的母妃,看着她在自己怀里断气,却又无能为力的时候。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回到熟悉的环境,过去的记忆在心间翻涌的痛意并不逊于失去的那一刻。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桌一凳,随时随地都在提醒着自己,他究竟失去了些什么。
“殿下。”侍卫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在殿外响起
严璟慢慢坐直了身体,伸出手终于轻轻地碰了碰那棺木,才从地上爬了起来,整理了一番衣袍,冲着敞开的殿门回道:“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