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杜冒菜
平怀瑱隐约猜着事由,不待王妃语尽,又听皇后微愠道:“你当本宫如何知晓此事?当夜你好心饶过那名宫婢,怎知她憋不住心里话,竟荒唐到要把棉春之事说给一棵树听!倘若今日撞破者换作旁人,不知又当生何变故……太子,你如今是万不可再历险阻了!”
平怀瑱百味难辨,眼底卷过一阵懊恼,觉皇后所虑无一不占理,那宫婢既管不住生在面上的一张嘴,便终有一日会将此事泄露出去。今次不过属他侥幸,知情者恰是与他最亲之人,但倘若泄密者再经纵容……
思及此忽而一怔,他心下分明已有断定,但仍明知故问道:“母后,那宫婢现下如何?”
“还当如何?”皇后沉叹摆首,好容易缓下心绪,苦口婆心劝道,“母后已替你了了后顾之忧,不过太子当需牢牢记着,往后诸事,多得靠你自己……欲为君者,不可不仁,亦绝不可仁!”
平怀瑱苦笑颔首:“母后教训的是,儿臣记下了。”
所闻千万,不过一念,便是皇后所期之新君,是既要重情知意,又能杀伐果决,善恶相生,似佛似魔。平怀瑱已懂了,因皇后自己是这般为人,便也望他能这般作人,且看得分明无比,料他为君必得如此。
可平怀瑱实感万难。
若无何家血冤,兴许他还能做半个残戾之人,但事至当前他早已难改慈悲了。
三十载有余,他身边长有李清珏,从初时纯纯笑貌至如今郁郁不欢,无时无刻不在锥心刺骨地惊着他,令他不敢冤清白,不得害无辜。
是以棉春虽为宜妃之人,他亦因其受迫而留其一命;无辜宫人目睹棉春自缢,他从始至终更未打算将其灭口,做得干净。
平怀瑱惯了多年,在眼下这变天之际为皇后切切教训,字里行间看似温和,实则无一字不是在斥他劝他,教他摒弃悲悯,为权嗜血。
恍然间又感可笑,想这短短半日浮光里,前经皇帝所点,要他噬权,后闻皇后所期,要他心狠。
而他狠,不算狠;戾,不够戾;贪,不足贪。
此非帝王,此乃凡人。
为君,果是要把他拆骨去皮,化作无魂人。
殿外雨声转轻,平怀瑱抬眼向窗扫过一眼,回眸时正见那生了皱纹的手掌缓缓试探着寻近面旁。他垂眉低首,靠前数寸,令那手触到耳畔。
皇后终归消了气,顺发往他冠顶抚去,细腻摩挲着其上龙身的根根傲骨,冰凉白玉慰藉下一心焦躁。
“此乃幼龙,爪生四趾,”她颤唇嗫嚅,此八字之后周而复始地咬着后话,“本宫等着,本宫等着……”
承远王妃眼里顿含酸泪,敛首遮掩,所思与皇后相似,然又不同。若能由她,她只愿平怀瑱如平溪崖自在快活,不曾做这太子;可既由不得她,平怀瑱便实无退路,非得一往无前了……
半垂帘帐笼罩住王妃的满腔欲言又止,令一室沉沉闷闷,唯皇后碎语在耳,其情字字不同。
过午时秋雨消停,平怀瑱与王妃一道离殿后不得相送,至辇旁望她背影沿宫巷远去。
身后蒋常迟迟不见从殿里出来,平怀瑱倒也耐性,知他是被皇后留下,无非交代尽忠之道,教他做太子之手之眼,逢太子心软时推上一把,直到推至宫巅为龙。
然此途如刀山火海,岂乏人推,何需人推呢。
落叶凝珠,平怀瑱望着雨后初晴的一幕宫景,似思绪盈腹,又似满心空空如也。
第八十四章
太医院三替宏宣帝更了药方,一剂烈过一剂,仍换不来龙体康复。宫中人目睹此情不敢妄言,私下里各有所思,多想着国之大丧兴许近了,孰非肉胎,谁又没这一天儿呢。
李清珏手下有探来报,武阳侯近郊营中两千精锐按兵窥视,同流临京军马连夜疾行,复在暗中迫来百里。情报连日传递往来,平怀瑱风雨不动,只在心底慎重权衡一番,罢了以寥寥笔墨相回,轻薄笺纸上不过潦草二字——“入宫”。
李清珏双眼凝在笔未颇为浮躁的一尾之上,好一阵子挪开眼去,焚信出屋,静立无人山野,放目林间。
山中秋色甚重,京城难比,一花一叶尽在述着临近早冬的一方寒意,薄霜浅覆其上,望着望着便令人目光迷离,似瞧见了漫山莹白冬雪,与脑里旧景重叠相合。
似是多年前入闲山之时了……李清珏敛眸思了许久,才知这似曾相识之感自何而来。
那时他与太子比肩同往,傲然少年,仿视天地如无物,然也正是那一度入山,才令他二人初次鲜血淋漓地目睹了何为人心毒辣。
焦黑尸身如在眼前,李清珏不堪回首,合眸往后退了一步,被人抵着肩背扶住身子。他回过头去,见容夕不知何时来到身旁,指上捏着焚烧的信笺一角,两字皆不成形,残留笔画隐能辨清原本所书。
容夕看了看他,再垂眼看看纸角,问得几近不含疑思:“该去了罢?”
李清珏颔首,旋即见他捏碎余纸,彻底毁了痕迹,那一时分不清作何感想,骤将他手臂攥住嘱道:“你不必去,你与怜华不必入宫。”
容夕难得低笑出声来,斜眉望他,目光并无嘲讽,而满是听之任之的两渊颓然认命,缓作摆首:“事到如今,怎可再改初衷呢?”
李清珏眉心一抖,松了掌上力。
容夕复而转身往前,整一片孤林又只余他一人。
当夜人去山空,如京中筑梦楼寂,百余死侍来去无痕。
宫中旭安殿灯烛迟迟未熄,太子玉冠已卸,朱袍仍着于身外,伴着覆墙的一道躬身虚影久立书案之后,提笔勾点着一卷细致无疏的宫貌图。
皇城里外墙垣三重,外广门足七道,内宫门十二扇,加之一殿一巷,尽布图中。旁有名录一册,刑部中人无一不收录在册,武阳侯一流诸将更予着重,其外亦不乏高阁官僚之名宁滥毋缺地尽数列下,逐一点对。
此一番宫变看似暂且无兆,实则早已箭在弦上,两相皆为不得不发,且不容错。平怀瑱拎得清,欲知己知彼,便得揣度敌心,对症下药。
户外刮起一阵狂风,听廊里“砰咚”一响,再有人跌了一跤,他暂行顿笔,慢将眼皮抬起望向垂帘,片刻后见蒋常足下无声地行了进来。
“太子。”蒋常先作一拜,罢了近前数步,附耳低语,“近郊了,怕就在明夜。”
所言倒与预计无差,平怀瑱点了点头,落眼往他膝摆上不甚明显的一团灰道:“摔了?”
蒋常赧颜:“方才起了怪风,把廊里灯笼带落一盏,正巧落在奴才身上,这才……”话未尽倏而变了脸,蒋常险些咬到舌头,掌嘴往后一退,俯首跪下。
这时节可还说什么“落”了的晦气话!
他心头为这分大意颇为生悔,室里却分外宁谧,半晌都不闻平怀瑱降罪予他,良久,反听这人笑了半声,声平无波道:“落便落去,是时候更新换代了。”
蒋常懵懵抬首。
“换盏新笼。”
“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