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杜冒菜
隔了一日,再进宫来的何瑾弈饶有兴味地站在桌前细品,忽而问道:“怎的画起了幼年时候?”
平怀瑱满目诧异。
“不是么?”何瑾弈瞧他神色不对,知晓是自己想错了,再低头审视,想了好一阵子才从记忆里翻出另一位不常得见的孩子来,“难道是承远王世子?”
平怀瑱颔首,彼时后知后觉,一众皇家子弟中,平溪崖竟真是与他最为神似的那个。罢了不作多想,只当缘分使然,心中愈加喜爱。
他上前两步对画笑道:“瑾弈不说,我竟未察觉是真有几分相像的。”
“哪才几分,”何瑾弈似乎格外愉快,摸摸画上孩子的唇鼻,又把手探到平怀瑱面上去认真比较,“太像了,尤其嘴唇真是一模一样。”
“是么?”平怀瑱难掩心动,覆住唇边手掌。
何瑾弈对上他的眼神,心下骤然生出一丝难以名状的怪异,不提防令胸膛跳得疾了一霎,莫名茫然。可还未理清这份怪异自何而来,平怀瑱便已松了手,瞧不出有何不同寻常之处,只慢条斯理地将那画纸卷了收藏起来。
何瑾弈低头看手,隐约想透什么,又隐约依旧懵懂无知,直到平怀瑱开口将他思绪打断。
“我打算子时前后出京去,于闲山恭候整夜,求请云鹤二老出山。”
突如其来一句话,教何瑾弈云里雾里,格外惊讶。
平怀瑱笑一笑,原也只想扰他思路,到此时再回过头去慢慢解释,将昨日与赵珂阳所叙说与他听。
何瑾弈仔细听他讲完,待明了始终后问道:“那太子此去,本就不抱希冀能将二老请出山来?”
“倒不是不抱希冀,”平怀瑱摇头解释,“不过安了心要前往数次,锲而不舍,不求一回便得功成。”
“原来如此,”何瑾弈眼底燃起斗志,“臣与太子同去。”
平怀瑱听他称臣便知他认真,不忍相拒,却心有怜惜:“山中寒冷,加之整夜不睡,定会十分疲乏,你还是留在府上歇着罢。”
“我与你自幼一心,你若不睡,我自然要陪你吹一夜寒风了。”
平怀瑱闻之欣然,不再劝阻。
何瑾弈传信一封送往何府,告知父母今夜不归,待及明月当空,便随车架赶赴京外,与平怀瑱一求高士。他从前在书中看过历朝历代圣贤往事,如今平怀瑱躬身求贤,他陪伴在旁,仿佛霎时便见平坦前路、万里晴云。
他愿平怀瑱君临天下,山河万里,任君一展宏图。
万般美好皆在眸中,何瑾弈合上双眼倚靠车壁,片刻后周身一暖。睁眼来看,是平怀瑱担心他受凉,为他覆上厚厚毛裘。
何瑾弈眉角微顺,拥着毛裘侧头看向窗外,垂帘轻晃,帘隙之外映入灯笼火光。
单单一架马车,车前车后不过侍卫数几。
平怀瑱深夜出宫既不高调,亦不刻意避人耳目,一派坦荡。何瑾弈觉得如此正好,此事必瞒不过有心之人,与其遮遮掩掩,倒不如由他们看去。
夜深人静,道旁无人。
北郊闲山之脚,平怀瑱将朱红色绸带系在一株冬竹竹节上。何瑾弈立于两步开外,待他系好红绸,与他拾阶而上,沿山石上行。行了数步,见一座寒石,其上深凿“闲山”二字,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此山原本无名,不过是京外山峦中极为普通的一座,山体不高不陡,幽僻寂静。后传有猎户进山打猎,彻夜未归,再返家时丢了半截魂,逢人便说在山中遭了鬼打墙,险些丧命。京人三三两两地摆谈起来,话里话外都将之称为“鬼山”,直到被人道是不祥,才又纷纷改口“闲山”。
如此地方,即便是壮年男子亦畏于孤身造访,而云鹤二老偏就隐居了进去,自得清闲。
平怀瑱抚了抚石上凿痕,与何瑾弈复又往前,低声笑问:“瑾弈可知,闲山之名的由来?”
“幼时听说过,那时听罢不敢靠近半步,如今与你同来,觉得……”
“觉得什么?”
何瑾弈笑:“觉得传闻不过就是传闻而已。”
“瑾弈何时变得如此胆大了?”平怀瑱闻言也笑了起来,“从前跟你讲这些,你都会靠我更近,还总爱挂着一脸强忍不怕的模样。”
何瑾弈被他说得脸红,心想年幼而已,如今懂事自然明白世上没有精怪的道理。从文者自有浩然正气,习武者更该威风凛凛,人若心正则不惧邪魅,如云鹤二老这般可有长居于此的胆量。
想着,又好奇问道:“此山幽静,但算不得远离世俗,于此隐居,难道不嫌世事聒噪么?”何瑾弈问得委婉,只怕字句之间不慎失敬。
而平怀瑱不甚在意,早前恰有过此等疑思,于是应道:“瑾弈明白‘姜太公钓鱼’之理,更该领会‘心静则静’之境。”
何瑾弈恍悟颔首。
平怀瑱声里含笑:“是故我以诚相邀,确有几分把握能求得二位首肯。”
何瑾弈自是信的,听得愈发欢快,不觉与他快了些脚程。
两人约莫行了近一个时辰方至山腰,夜晚行路不易,一路上来,何瑾弈后背热出薄汗,解开毛裘抱在手臂上。
又不多时,眼前现出小径一条,石路歪歪斜斜通往深处,顺路而去,能瞧得人烟痕迹渐生。平怀瑱回想赵珂阳话中所述,心知是找对了地方,满怀笃定不肯停步,直到简陋居室映入眼中。
他示意身后侍卫退后数尺,独与何瑾弈上前去,驻步于篱院口外。何瑾弈知他所想,不出声打扰,同他一道伴着寒风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毕竟冬日,若是站着不动,不出片刻便会浑身发凉。何瑾弈尚还热着,无所自知,被平怀瑱从手中取走毛裘强行覆到肩头,听他低声劝道:“当心汗凉了染上风寒,你陪我来这一趟,我可不愿你病恹恹地回去。”
何瑾弈顿被热得蹙眉,着实难受,又不愿负他好意,只好悄悄将那裘袍掀开一条缝隙,透几缕凉风进来,待到当真不再热了,才将毛裘裹好。
遍山幽静,不远处侍卫倚坐打盹,未发出半丝声响。周遭越是无声越觉催眠,何瑾弈慢慢感到几分困倦,方才登山时神智清醒,到此刻才是真难熬。
平怀瑱瞧在眼里,找些话小声与他说:“瑾弈生辰前夜与我同塌而眠时,说了几句梦话。”
“嗯?”何瑾弈果不其然精神了点儿,转头看向他,问,“说什么了?”
“说什么倒听不见,就是嘴上一动一动,煞是有趣,定是梦着什么了。”
何瑾弈眸里溢笑,不觉丢人:“我那晚确乎做了一梦。”
“梦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