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杜冒菜
平怀瑱夜半遭人扰醒,睁眼便见蒋常躬身立于床侧,压低嗓音向他惶恐唤道:“太子,何小爷出事了!”
殿外雷声滚滚,落下开春第一场骤雨。
何府举家收监,只因两幅毫无二致的画卷,一幅自西南边陲而来,另一幅出自何府书房。画中边域壮阔,巍巍城墙之上,两人比肩而立,放眼万里疆土。
刘尹趁夜带人搜府,打了何炳荣一个措手不及。
那时画卷展于眼前,何炳荣原还未想起此画为何,直到亲眼得见画中所绘,前尘往事才尽浮心头,好笑当初无心之举,如今竟成他人手中罪证,实在荒谬!无奈后悔不及,刘尹不留余地,当即下令将何家老小尽数收押,一个不漏。
平怀瑱深夜闯入凤仪殿,跪在寝院之中求见皇后。惊雷炸裂苍穹,暴雨当头,蒋常撑伞在旁护着,眼见着一纸油伞愈渐遮不住风雨,生怕太子淋出个好歹。
院里动静不时惊扰入殿,皇后披着厚重锦袍起身,听闻太子在雨里跪着,唯恐他在外面冻坏了膝盖,连忙召他入内,格外痛心疾首地斥道:“本宫只庆幸你是闯来了凤仪殿里,而非扰你父皇清净!”
平怀瑱由她斥责,但管诉道:“求母后洗何家冤屈!”
深夜里的叩头声清晰可闻,皇后听得心如刀绞,却狠心坐直身子不肯扶他,还是雁彤瞧不下去,跪到一旁以手护住太子额头。
皇后沉声劝诫:“在本宫心里,何家举足轻重。今夜之事,本宫尚不知前因为何,若能救下何家,断不会置之不顾,但若不能……周遭狼犬伺伏,太子如今已不再年幼,理应明白不可意气用事之理,又怎可似今夜这般冲动妄为!须知你一举一动,皆在旁人眼中。”
“儿臣绝非意气用事,”平怀瑱双目猩红,咬牙切齿道,“刘尹妄图以一卷旧画污何家清白……觊觎江山、密谋造反,条条皆乃死罪!何大人为官多年,忠心可鉴,绝不能背这莫须有的罪名,望母后明察!”
“太子一句莫须有,可皇上信吗?”皇后一掌拍在案上,不期然狠咳几声,缓了缓气终将语气放轻几分,无奈又道,“区区一卷旧画,刘尹便敢将何家收押,此画分量如何,太子还料不到么?想来刘尹蓄势已久,一朝发难,岂可不夺命而归?太子啊……刘尹这是要削了你的臂膀!”
平怀瑱喉结颤动,在朦胧烛光里抬眼望着皇后。
两相无言,片刻后平怀瑱双手紧握成拳,颔首应道:“儿臣明白……所以儿臣更要救何家,儿臣不可不义,也不可失了臂膀。”
皇后无力闭眼。
“罢了,”她点了点头,“你且回去,答应本宫的话,切莫去皇上跟前嚷闹。待本宫查明真相,必当尽力而为……值此关头太子更该沉心静气,任谁都不能将你撼动分毫。”
“母后!”
“还不给本宫回去!”皇后转而怒斥蒋常,“带太子沐浴更衣,堂堂太子,岂可如此狼狈!”
蒋常闻声一颤,忙要将他扶起。
平怀瑱再说不出话来,凝望皇后许久,用力一拜,起身退离凤仪殿。只可笑那句“岂可如此狼狈”,殊不知若没了何瑾弈,堂堂太子又岂止如此狼狈。
凤仪殿重归宁静,皇后叹出一口浊气,招手唤雁彤至身前交代:“遣人出宫,替本宫传话哥哥,教他近些日子常伴太子左右,无论如何也要看紧了太子……如今多事之秋,切莫令太子正中敌人下怀……”
“是,”雁彤颔首记下,当心扶她起身,“夜里风凉,娘娘快些回床歇下罢……”
雁彤吹熄灯烛,寝殿内复又寂然无声。
一夜之间诸事并起。
宏宣帝盛怒之下派人将京中元府围得水泄不通,昔日将门家眷,转眼尽遭软禁,皆因那画中两人,除何炳荣之外,另一位正是数年来忠君报国的元将军。
一为开疆拓土的英勇猛将,一为安邦定国的朝之重臣,原该俯首尽忠的二人,竟敢比肩临他城墙,指他江山。
自古为臣本就忌讳功高盖主,元家世代为将,早在章光年间便手握军权,割城收地,屡立奇功。虽说现如今元将军已年过半百,宏宣数年无战事,但元家地位依旧稳如泰山,不可动摇。
宏宣帝年岁越长越易猜疑,不止疑这武将元家,也疑那朝堂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尚书令,何炳荣。贵为九五之尊,他却也曾多次揣度权衡,太子自幼便与何家亲近,究竟是能得贤臣相助,还是终被傀儡束缚。
从前无解之惑,眼下倒不必徘徊了。
江山姓了百年的“平”字,决不允许换作其他!
第三十二章
暗牢阴冷,春雨淅淅沥沥整夜不休,为狱房更添几分潮气。水珠沁出墙面顺苔印滚下,何瑾弈探指一碰,刺骨寒凉,眉头紧蹙难解。
生在皇城脚下,倒是第一回 造访这牢狱重地。
刘尹忽然发难,何瑾弈始终不知何家所负罪名为何,不过当时那卷旧画他亦瞧在眼里,多少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画中一人乃是父亲,另一人身覆铠甲,再看那起伏山脉连绵不绝,想必地处西南,该是元将无疑。可此间最为不解,是此画究竟自何而来,又因何而来。
画上笔墨瞧来有些年份,绝非新物。他尚值十六,多年前之旧事,恐怕还需何炳荣亲为解惑。
何家上下二十余口尽在牢房之中,一众妇孺本已提心吊胆,何瑾弈不愿再惊吓他们,镇定行至何炳荣身旁。
无辜小妹最是懵懂,被李如茵抱在怀中拍哄一阵便又噙着眼泪珠子睡去,何瑾弈小心拭去她眼角湿雾,低声向何炳荣问道:“父亲可否告知画卷由来?”
何炳荣愁容不展,偏头看一看妻女,事到如今实在无需隐瞒,愧疚讲道:“本是陈年旧事,我早未记在心头……”
二十年前,新帝即位之初,元将军平定西南叛乱,为国镇守一方。
捷报自边陲传送入京,宏宣帝大喜过望,厚赏元家亲眷,为元老夫人封赐一品诰命之衔,令本就叱咤一时的元家将门更如日中天。
那时旧臣告老,朝堂大换新官,何炳荣多年政绩在前,正值颇受新帝高看时,一举擢升为当朝尚书令。西南内乱得以镇压,何炳荣得御赐尚方宝剑一柄,替宏宣帝远走边疆,代天子犒三军。
元将军性烈,一身不阿正气,平日里最瞧不惯的便属朝中文臣,以为这些羸弱夫子看似满口仁义道德,实则深受皇恩还不知安分,背地里蝇营狗苟,污得满朝瘴气。
换在以往,京中每有文官前来,元将军绝不正眼相待,唯独这回偏却不同。许是方平了战乱,军中一派欢庆,元将军情绪正好,又见何炳荣风尘仆仆而来,满目谦恭,风骨骏爽,当下便没了那份成见与厌弃。
三两盏烈酒下肚,元将军胸怀开了,带何炳荣登上城墙,领他见识西南好风光。
“如此好山河,岂可由贼人作乱,我元某此生为将,不畏抛头颅、洒热血,定要天下寸土尽归吾皇!”
彼一时之豪言壮语,何炳荣至今铭刻于心。
边陲之月似比京中豪放大气,一片银辉如墨泼洒,为山川河流镀上耀目光华。
文臣武将,比肩联袂,共赏江山繁荣,落在旁人眼中岂非分外鼓舞人心。
随行幕僚赞叹不休,当夜提笔绘就此景,成画后再将之临摹一卷,好令两人各持其一。然而元将军翌日酒醒,对着画轴竟好一阵嗤之以鼻,还当何炳荣为人清正,没想到也同那一众结党营派之人无异,不过畅聊几句便妄图巴结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