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杜冒菜
平怀瑱不愿引来旁人,话尽于此,拱手予之一礼,转身离去。徒留王妃愣怔原地,久久望着无人空庭,短短片刻,掀了心间数丈浪。
平怀瑱深知于此之后,这一晌秘辛算作挑明了。
离去后他未返旭安殿,一路闲至御花园中,登高亭望远。平素尚不深知,此时眺望皇城远景,见宫墙道道相连,有如密网遍罗人间,才知世间束缚从不在别处,而就在这人人仰羡之地。
有人耗尽心力寒窗苦读,只为一朝入仕登堂,踏足其里。殊不知有人终其一生苦苦挣扎,怎都逃不离宫墙中枷锁缚身之命。
活着,大抵便是只觉他人甜,不察手中福。
一坐良久。
幽月攀高,平怀瑱此番走神连晚膳也未用过,蒋常四处寻找,御花园往来两趟都未瞧见他,只因不曾抬头往高处望过,更不敢出声呼寻,唯恐张扬。
亥时过半,亭下台阶上才传来足音。
平怀瑱身后有人探手覆上肩头,熟悉之感萦绕满身,尚未回头便知是谁。他将手攥到掌心,听其劝道:“太子还不肯回殿歇息?”
平怀瑱将那手紧了紧,低应道:“唯你知我在此。”
李清珏坐到他身旁,一袭暗色风袍覆身,兜帽罩头,从旁望去只隐约瞧得一点儿鼻尖,话语极轻道:“幼时你每每闹起性子,总爱来到此处,带我一躲便是大半日。到后来肚子饿了,仍不见人寻来,才肯悻悻回去。”
平怀瑱听得心下柔软,又觉今日李清珏大有不同,侧眸仔细一看顿生一惊,见他兜帽之下竟未着假面,但以从前面貌视人,就这般堂而皇之地行来了御花园中。
“你……”
平怀瑱心如擂鼓,匆匆携他下亭回殿,好在一路无人撞破,只数位宫人于暗夜中挑灯路过,规行矩步,低垂首问安。
平怀瑱觉步步踏在刀锋,不敢妄将李清珏牵在手里,容他于身后趋步跟着,不时回首望上半眼,直至回到殿里才将心落进胸膛。
李清珏未作解释,解下外袍,其内长衫锦衣,亦非日日着身的侍卫软铠,俨然从前模样,是为宫人熟知的尚书令公子何瑾弈。
“清珏。”平怀瑱低声唤他。
李清珏唤来蒋常,嘱他令人呈上晚膳,罢了门窗重掩,模棱回道:“束缚久了,想在外透一透气。”
平怀瑱觉那话里似有他意,一时之间又想不明白。
正自凝思,廊外忽有数道脚步传来,李清珏暂往内室回避,待宫人道道摆好佳肴,安静退下,再行出身来与平怀瑱共用膳食。
“臣陪太子饿了许久。”
“我忘了时辰,你该早些寻我,”平怀瑱往他碟里夹些细滑鱼肉,仔细剔去刺骨,抬首叹首,“但你不该这般寻我,往后切不可如此。”
李清珏摇头:“往后不会如此。”
说着执壶斟酒,许久未与他共饮一杯,嗅着甜香已至微醺。
平怀瑱见状舒展眉心,且当他放下了心中郁结,再待以时日,许能见他如从前开朗。
两人举杯相对,连饮三回。
醇酒辣喉,李清珏将碟中那一箸鱼肉吃下,清香盈满口中,觉得滋味不错,夹起一些到平怀瑱碟里,听他缓言:“今日王妃入宫为母后侍疾,我不知当喜当愁,更不知当否劝她回去。”话到此处稍作停顿,目光凝向李清珏双眼,似有征询之意,“若劝,是为王妃着想;不劝,是为母后着想……实在两难。”
“那太子是劝了还是未劝?”
“未劝,”平怀瑱茫然若失,“今日一去,见着王妃不晓得如何开口,不过劝她珍重而已。”
“足矣。”李清珏待他吃下鱼肉,又夹些菜肴予他,“太子应当明白,王妃与皇后所愿,皆是太子安好。”
平怀瑱颔首。
“臣亦是。”
“清珏,你今日……”
“太子只管明白,臣所为,皆为太子安好。”李清珏截了他的话,一时只垂眸用膳,不作深谈。
平怀瑱觉他今日有话未肯道明,但难理头绪,凝想间口中菜肴渐失滋味。然而直至终了,李清珏始终半字不讲。
宫人撤下碗碟,已是夜入三更。
平怀瑱欲做梳洗,褪下外衫绕室行往内殿深处。
一道宽屏挡不住水汽缭绕,李清珏先他半步伏于池中闭眼休憩,半壶酒气经浴水蒸腾入脑,正昏昏欲睡。那一眼不似人间,若谪仙临世,玉面少年虽历万千,仍未染尘垢。
平怀瑱脱衣入池,缓到身旁,抬手抚他眉眼。指上水珠顺眉梢滚落,李清珏方一睁眼又被刺得合眸,随即吻至唇上,经久缠绵。
李清珏喉里泄出似有若无半声低吟,久违亲热盈身,思绪正自迷离时听他问道:“清珏今日是否有话要讲?”
“无话。”他摇了摇头,再度吻去,此后无言,只暧昧之声渐重。
李清珏确不愿讲,昨日出宫去往赵府,赵珂阳曾有话与他私相探讨,是为太子影卫一事。
赵珂阳深觉先前遇刺之事不可大意,而影卫寥寥七人,与其再添数位于暗中庇护,不如军行险招,就此佣兵自用。
李清珏早因前些日来京中风云而遍阅江湖杂谈,细一思忖亦觉此举有益,然如何佣兵,何处养兵,皆是难题,思来想去,决意亲往民间寻访。
若要万无一失,当求死侍。
太子尚且年少,宏宣帝正值壮年,来日方长,他要为平怀瑱亲手养出一支精锐。
此后数年,由太子于朝与刘尹斡旋,而他在外,终有一日,与君复相见。
第四十五章
翌日醒来,枕畔无人,衾被间未存余温。
平怀瑱睁眼未瞧见李清珏,只当他先行起身去了殿外,全不知一骑快马早已踏破晨光,远赴境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