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四月流春
瑞王竭力冷静,疲惫说:“你是聪明人,应该看得懂:太子未定,储位空悬,大皇子是庶长,二皇子是嫡长,争储不休,圣上旁观多年,忽然以嘉赏战功为由,封三皇子为‘庆王’,令两虎相争变成兄长联手打压三弟。两年后,万寿节朝宴,圣上夸我‘至孝至淳’,当场授爵,封我为‘瑞王’。”
“三哥战功卓著,威名远扬,当‘庆王’实至名归;我当‘瑞王’,却单是父皇出于制衡的考虑。论政绩功劳,我远远比不上大哥和二哥,幸而他们不屑对付病秧子,只有八弟,暗中恨我至深。”
“殿下此言差矣!”
宋慎侃侃而谈,“九个皇子,除了庶长、嫡长和庆王,还有六个,圣上为什么选择了你?历朝历代,能坐稳龙椅的人,岂有糊涂的?圣上必定经过深思熟虑,才挑中了你,因为你有过人之处!八皇子才干平平,光会眼红嫉妒,他要是也当了亲王,皇帝会被人骂昏君的。”
“口无遮拦,妄议圣上,大不敬。”瑞王摇摇头,“亏你姓名里有个‘慎’字。”
“惭愧,名不副实。”宋慎大大咧咧,“家师取的,他希望徒弟‘细致谨慎端方’,我却做不到,家师失望之余,给我取了个小名。”
“小名?叫什么”
“泼猴儿。”
瑞王一怔,哑然失笑。
“名副其实吧?”
瑞王拉了拉被子,“你师父真会取名。”
“这是秘密,你得守口如瓶,我不想被人笑话。”
“放心吧。”
少顷,安神香燃尽,瑞王彻底平静了。
宋慎始终掌控局面,一边号脉,一边端详病人气色,宽慰道:“殿下至孝至淳,又才华横溢,圣上赐爵,既是为了制衡,也是慈爱欣赏之意,你高兴领着便是,切莫妄自菲薄。”
“你没偷没抢,所拥有的一切,俱是应得的!”
“多谢。”瑞王目光清澈,不知不觉中,已把对方当成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与你畅谈一场,松快不少。”
“谢什么?此乃医者分内职责。行了,别劳神了,歇着,等药煎好我再叫你。”
瑞王平躺,依言闭上眼睛,被安神香催得昏昏欲睡,意志松懈,喟然叹息:“太出乎意料了,一个人,竟能把心思隐藏得那么深?我母妃也无法理解,至今不太相信宜琳是被八弟所杀,她总怀疑真凶另有其人。”
“骨肉相残,任谁也难以理解。”宋慎弯腰,替对方掖了掖被子,“横竖想不通,先别想了。睡吧。”
他弯腰时,玄色袍袖垂扫,拂过瑞王脸庞,刹那间,清冽安神香与阳刚气息扑面笼罩。
这一次,瑞王并未感觉不自在,反而倍感安宁,闭目片刻便浅浅入眠。
宋慎坐在榻前,目光深邃,静静注视,怜悯想:
可怜。
生在皇家,身为皇子,头脑聪明,品貌非凡,外家颇有实力,却不幸天生患病,丧失了争储资格。
甚至,在八皇子那类人眼里,你连活着呼吸都是错。
真可怜。
半晌,他起身,轻手轻脚地离开。
不料,刚拉开门,庆王便近在眼前。
“殿下?”宋慎定定神,“八皇子怎么样了?”
“治了伤,清醒后,又开始发呆。”庆王面有疲色,“瑞王如何?”
“冷静后睡着了,待会儿得服药。”
庆王进屋探望,并吩咐左右:“好生伺候,不得有误。”
“是!”
夜色如墨,北风呼啸。
宋慎在斜对面的厢房,仔细过滤药汁,庆王寻来,叮嘱道:“变天了,骑马不便,赶车更难,风雪不知何时停止,回城之前,你千万照顾好瑞王。”
“这是自然。”
“倘若他还想看望老八,就让他看,看个够。老八几度自残,状况不妙,也不知……总之,不要拦着他们见面。”
宋慎颔首赞同,“殿下英明!我也是这样想的,宜疏不宜堵,当面把话说清楚,瑞王殿下才不会疑虑重重,郁结于心。”
“唔。”庆王吩咐几句,把瑞王交给大夫,不放心地返回了幽禁室。假如八皇子在兄长探监期间出事,他难以向宫中交代。
=========第二更=========
次日,狂风大雪,寒冷刺骨。
瑞王服药并休息一晚,养足精神,又去了幽禁室,上午尝试与八皇子交谈,意欲审明杀人动机,结果,只得到一堆愤懑埋怨与讽刺指责。
下午,他再度出现在幽禁室,放弃了审问,沉默端坐,任由八皇子滔滔不绝地叫骂,满腹牢骚,怨天尤人。
抵达沅水山庄的第三天,风雪终于停止。
“还去啊?”
宋慎不放心地同行,“他把你骂得体无完肤,还去干什么?”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次?行!”
瑞王稳步踏进幽禁室,面对日夜被捆着的八皇子,落座,对视。
“咦?”
“三哥,你怎么又来了?”八皇子说话含糊不清,涎水流了一下巴。幽禁室空荡荡,他窝在炕角,嘲弄撇嘴,自残得遍体鳞伤,瘦得面容可怖。管事为了防止他自残,绞尽脑汁,不仅束缚四肢,口中也塞了木片,阻止其咬舌自尽。
瑞王面无表情,“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我是谁?”
“四、四哥?病秧子?”八皇子歪着脑袋,咯吱咯吱啃咬木片,驼背缩脖,萎靡诡异,毫无皇子气派,“奇怪,太医一次次暗示你时日无多,为什么到今天还活着?难道,你一直在装病?”
“哼,心机够深的,明明没病,却装病,欺骗了所有人,骗得父皇关爱有加,你愧不愧?说!愧不愧?”
宋慎抱着手臂,靠着门边的墙,无法令失心疯病人正常谈话,眼不见为净,别开了脸。
瑞王神色淡漠,打量疯癫落魄的异母弟弟,尖酸刻薄话听多了,丝毫没往心里去,“我要回城了,最后一次来看你。”
“最后一次?”八皇子停下啃咬木片的动作,茫然重复:“最后一次?”
瑞王手一挥,屏退侍卫。
侍卫对视一番,见宋慎跨前几步站在瑞王身边,才敢放心退下。
“为什么?”八皇子神智失常,转瞬从尖酸刻薄变为傻里傻气,讷讷问:“你、你要去哪儿?”
“回城,回府。”
“我也要回去!”
“你犯下大错,没有资格回去。”说话间,瑞王从袖筒里掏出一个小巧木盒,打开,露出三颗药丸,正是宋慎制的。当初计划用它报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想拖着病危之躯惩治杀妹凶手,同归于尽。
宋慎一怔,忙盯紧了,“你居然把它带来沅水山庄了?”
瑞王颔首,左手托着木盒,右手拈起一颗药丸,审视八皇子问:“你还记得这个吗?”
“什么?好吃的?”八皇子舔舔唇,想拿,却因四肢被束/缚而动弹不得,徒劳扭动挣扎,咬着木片含糊说:“给我,给我尝尝。”
“尝尝?”
瑞王语调平平,“这是毒/药。三年前,你雇凶,在我的汤药里投毒,万幸,我久病成医,发觉不对劲,没喝。不然,早已死在你的阴谋之下。”
“投毒?”八皇子茫然的眼神慢慢凝聚,饱含遗憾,怨愤道:“你该死!该死的人,为什么还活着?真碍眼。”顿了顿,他脑子一迷糊,又好奇问:“四哥,你拿着什么东西?是不是好吃的?给我尝尝嘛。”
瑞王肃穆拈着药丸,“除非天定寿数已尽,否则,我会一直活下去。而你,将被幽禁终身。”
“给我!给我尝尝!”八皇子眼神阴郁,恶狠狠嚷:“你不给,我总有办法弄来,哼,到时,保证叫你后悔小看我!欺负我!”
瑞王平静表示:“我从未小看你,根本就没看清过你。”
荒郊野岭,幽禁之所简陋,管事唯恐冻着前来探监的权贵,安排大炭盆取暖。
瑞王手一松,“啪嗒~”一声,第一颗药丸落入炭盆,“滋滋~”轻响后,窜出一股焦苦药味,化为灰烬,消失了。
“殿下——”宋慎挑眉,暗忖:看来,你放弃了报仇。
“哎?”八皇子双目圆睁,继而疯狂挣扎,生气质问:“找死!我想要的东西,你竟敢不给?等着,你给我等着,早晚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你凭什么瞧不起我?凭什么?”
瑞王拈起第二颗药丸,手一松,又烧毁了,“你心胸狭隘,冷血狠毒,自卑且自负,凡事一不顺心便怨天尤人,我当然瞧不起你。”
“呵,病秧子凭什么瞧不起我?”八皇子脸红脖子粗,忿忿鄙夷,涎水打湿衣襟,“你个废物,也敢欺负我?等着,你会后悔的!所有欺负过我的人,都不得好死,我饶不了你们。”
“你们都对不起我!”
瑞王漠然,烧毁第三颗药丸后,把木盒也扔进了炭盆,拍了拍手,站起,俯视变得全然陌生的异母弟弟,一字一句道:
“赵泽宁,你真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你投生成皇子,辱没了‘赵’姓,既是宜琳的不幸,也是皇室的不幸。”
语毕,瑞王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幽禁室。
宋慎瞥了一眼癫狂叫骂的八皇子,无奈唤守卫入内,继续看管。
夕阳西下,山中起了朔风,寒冬季节,滴水成冰。
瑞王站在高处,出神遥望天际,不发一语。
侍卫在旁候命,不敢吭声打扰。宋慎却若无其事,靠近问:“殿下是在赏雪?还是观赏夕阳?”
“眼下哪儿有闲情逸致?”
瑞王异常严肃,“赵泽宁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其实,跟死了似乎没多大区别。”
“本来就是!”
宋慎背着手,踢了踢新铺的蓬松积雪,“八皇子现在已经不大能分清‘三哥’、‘四哥’,慢慢的,他会彻底疯癫,连亲娘都不认得,行尸走肉,与死亡无异。”
瑞王不自知地模仿,也背着手,轻踢积雪,沉默许久,叹道:“既然如此,我……算了,就让他被幽禁于此处,用余生赎罪罢。”
“待了三天,本王想回去了。”
“行呐,我也想回去了,此处无美酒,怪无趣的。”
你郁郁愤恨许久,终于想开了!
宋慎一高兴,便起了玩心,一脚踢得积雪飞扬,溅了瑞王半身,愉快说:“如果明天天气好,咱们就启程,今后最好再也别来这个没有美酒的鬼地方。”
“放肆!”瑞王吓一跳,连连后退,拍了拍袍摆的雪,回神便还击。然而,踢起的雪花被宋慎轻易避开了。
“哈哈哈~”宋慎控制力道,换个方向又一脚,蓬松雪花飘洒,瑞王无处躲,拍了拍衣服上的雪,扭头看着侍卫:
“你们竟袖手旁观?还不赶紧、赶紧拿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