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阿渣
林瑯长吁一口悠哉的气,将桌案前铺开的四书五经一通乱卷,向后靠倒在嵌玉桦木椅上,揉着酸痛的肩膀:“这顺儿是当年我娘亲自买进府里的小厮。况且——我娘在世的时候说了:只盼我开开心心地按自己想法过日子……”
遭遇顶撞的林老员外气不打一处来:“你的想法?你个小屁孩有什么想法!我问你——昨天安排你和花巡抚家的闺女一起就宴,你中途借口出恭,怎么一出还给我不回来了?你让爹在人家面前多难做,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爹……我还不想娶媳妇儿。况且人花家大小姐也肯定看不上我!”
“你也知道人家看不上你!”林员外恨铁不成钢:“你可知道你爹我花了多少钱,才打点好这场宴会,你给我说溜就溜!”
“别说了爹——反正我就是不要娶她——也不要从士做官!”林瑯坐相不端庄,几番言语之间竟把脚翘到了书桌上去,摇头晃脑地自吹自擂起来:“我可是走过丝路的人!这么好的商场经历,那是要留着子承父业替您分忧的……做官多浪费啊!”
“士农工商里,从来都是商人最下贱!”林员外气得直咳嗽:“我当初就不该让你跟你那小舅去走什么丝绸之路,净学来一些洋派的鬼道理!花家在朝廷里是肱股大臣,我们要是能和人家攀上关系……”
“——停!”
林瑯此下才真正恼怒了起来:“既然是想攀关系,那要娶就你娶,要当官就你当!我有我自己的人生,不要把你的虚华大梦强加在我身上!”
这一顿堵让林员外半天缓不过气来,“……你”了半晌,最后眸子里失了神,连喝斥都弱掉几分力气,只似喃喃自语般骂了一句“竖子不可教”,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老头子兀自转头,踏出门槛时才回魂了一般,嘲屋里来大喝一句:“不然就按我说的做!不然就别吃我林家一口饭,趁早收拾东西给我滚出林府!”
很有骨气地捱到子时,林瑯听到窗外顺儿捏着嗓子低呼的声音:“少爷……少爷……”
推开窗户便瞥见顺儿端着些饭菜,林瑯揉着饥饿的肚子低声道:“快进来快进来。”
“老爷也太心狠了……居然禁少爷食!”隔着暗灯,顺儿泪眼婆娑,脸上浓重的胭脂熠熠生辉:“实在不行……实在不行,少爷……您就娶了花小姐吧!”
林瑯一边狼吞虎咽一边“不行”。
“少爷……”顺儿摸出一张锦绣帕子,像是怕蹭花了妆一般轻轻按压着拭泪:“顺儿知道少爷不想娶妻,其实是因为心疼我。怕娶来个少奶奶欺负我,鞭打我,毒死我……顺儿也舍不得少爷,但是……”
“停停停——”林瑯及时制止了顺儿的即兴发挥:“你这都是哪儿来的鬼话?”
顺儿梨花带雨:“戏文里都是这么唱的啊——您可听过《琉璃杯》?”遭到林瑯摇头后顺儿兀自解说道:“讲的就是一个公子娶了妻,但那毒妇嫉妒公子对自己丫鬟的爱,便最终杀害了丫鬟的故事……那丫鬟喝毒酒后那段唱词最为悲戚了,顺儿唱给少爷您听……咳咳——清秋冷月,枯叶残菊,皆付了寒江东去……吁~”
林瑯急忙捂住哭到跑调的顺儿的嘴:“够了够了。”
好不容易哄住了这个现世宝,林瑯拍着饱足的肚子躺回床上去:“娘给我亲手缝的那件褂子——红色锦缎那件——可好生收着呢?”
“在柜子里,靠上边儿那层——您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想娘了……”林瑯转了转眼珠盘算:继续追问会不会露出马脚?可顾虑了片刻还是问出了口:“那娘给我缝的那双靴子呢?——黑色麂皮那双。”
“也一并在柜子里收着。”好在顺儿脑子没那么机灵,并未起疑心,只顾着收拾残羹冷炙。余悲还未散,眼角挂着可怜的泪珠:“顺儿也想夫人了,哎……可光想念有什么用啊,所以只能不负所托——好生照顾少爷。”
林瑯听了这话心里渐暖:“还算有良心,平日里没白疼你。”
这句不打紧,哪知那厢顺儿听罢却又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少爷,是您和夫人把我救回府里来的,予我吃穿免我流离,您的恩情,顺儿愿以身相……”
“停停停——”林瑯再度制止顺儿的即兴发挥,清了两声嗓子之后正色道:“那少爷对你……有一事相求。”
收拾盘箸的手突然一抽,筷子落在了地上。只见那现世宝转过脸来,脸上的胭脂更浓重了几分,因错抱着期待却不得不隐忍激动,于是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何,何事……”
想也知道这家伙又在脑子里排出了一场何等离奇的风花雪月,林瑯摸过手边折扇重重敲了一把顺儿的头:“想什么呢!我是要你以后学乖点儿,别再惹老爷生气!指不定哪天老爷把你赶出林府,我可护不住你!——还有就是:照顾好……老爷。”
顺儿隐隐觉得不对劲,可脑中偏偏转不过来,只顾着一脸茫然地答应道:“这是当然……”
“好了出去吧,我要睡了……”
翌日顺儿醒来时才揣摩明白林瑯“有事相求”背后的意思。
从榻上惊坐起,连胭脂都没来得及涂,便冲去林瑯寝房中翻了一圈,随后便伏在院中嚎啕大哭了起来。
——“啊——少爷滚出林府啦!”
九月廿八。
下工回家差不多是酉时末。和门前日渐熟络起来的摊贩们挨个儿打了招呼,唐玉树随手掩上了宅门,边朝着自己住着的西厢房走去,边脱掉薄衫。
搬了一整日的货,发了一整日的汗,唐玉树觉得自己有点臭。
蓦地想起昨天在屋子后面找到一个半人高的大木桶,一不做二不休——将它滚来了院中,烧了两桶热水,又摘了十来枝皂角,就着陈滩好看的夕阳,舒舒服服地泡起澡来。
——“巴适。”
口中说着,可心里却觉得空落落的——偌大的宅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住。
“不过都会变好的吧……”唐玉树喃喃道。
自迁来陈滩已经有二十余天了。
虽说乡音不通,却还是凭着淳朴简单的性子渐渐融入了此地。又顺利地找了一份码头上搬货的差事,也算是有了一个饭碗。闲暇则时而帮孤老乡邻分担些力气活儿,时而给童稚孩提讲讲当年战场杀敌的英勇旧事……一切总算是安生了起来。
至于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唐玉树从来都不敢细想。
“走一步看一步吧……”唐玉树喃喃着。
夕阳从宅门的缝隙中洒落一道细细的金线,落在他的脸上,阖着眼,也可以感受得到这条亮光的温柔。
满身的疲惫被桶中的热水蒸腾殆尽,混混沌沌之间,一声“吱呀——”传入耳道,于是眼睑上落定的细细光线恍然间变成了耀眼的一整片。
迷糊着的唐玉树睁开惺忪的眼,并无多虑地转头向声源处,只见一个脚踏乌黑麂皮长靴,身着殷红锦缎长褂的贵气少年,站在敞开着的宅门前。
一阵晚时风从其间穿梭而过,将少年额边两簇龙须发吹开,清冷桀骜的眉目也清晰了起来。
心底由衷萌生出“俊朗”二字,在几欲脱口之时却被迅速惊醒的神识生堵了回去。彻底醒转的唐玉树迅速从木桶中站了起来,拍了拍脑袋对不速之客大呵一声:
——“你谁啊?!”倒是那红衣少年的喊声比自己早先了须臾。
——“干嘛闯进我家?”这次两人的诘问达成了同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