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山荒冢
“啊,找到一个……”
他提着剑一步步走过来,暮残声本能地想要躲避,可脚下像生了根一样,嘴巴不受控制地张开,淡淡道:“虚余,你不可杀我。”
这声音实在陌生,暮残声愣了一下,看到右手自发抬起,银沙般的衣袖化成飞灰,将手臂上密布如血管的金色符箓展现在男人面前。
刹那间,暮残声这才知道自己现在另一个人体内,通过对方的视角看着眼前一切,甚至这一切……也许都只是身体原主人的记忆残影。
被称为“虚余”的持剑男人扯起僵硬的嘴角:“我乃杀神,受命于天,已屠戮神明四十有八,唯缺你我圆满太极。”
暮残声听见“自己”开口道:“太极数者,大道生五十,天衍有四九,却有一线生机遁去,此数不全方为天道。”
虚余俯下身,他高大身躯压过来时就像山峰倾倒,带来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暮残声不自觉地与他对视,从他血红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现在的倒影,然后愣在了当场。
白衣墨发的男子站在尸林之中,风仪天成,眉目疏冷,在杀神威压之下脆弱得像一株华而不实的玉树,可是腥风如刀猎猎拂过,玉树仍然傲立。
半晌,虚余直起身,从喉咙里发出沙哑的笑声:“一线生机……道衍,你赢了。”
他说完这句话,举起了自己手中巨剑,侧首看过刃上余血,嘴角勾起前所未有的温柔弧度,轻声道:“你应了那一线生机,我还要执行天命……待我死后,你就将这剑立在北极至高处,我要它化成高山孤崖,托起一片净土。”
话音落,剑锋过喉,头颅高高飞起,巨大的身躯如崩山柱,暮残声抬起头,看到一道猩红流火从天际掠过,浩瀚夜幕中只剩下了一颗孤星。
他心头猛地一跳,紧接着背后传来一股巨大的拉扯力,自己被生生抽出这具身体,只能看着那白衣人影越来越远,无边墨色重重压下,又回到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纵是天上诸神,亦会身死道消,天生万物又施万物以不仁,轮回无度,苦海无边,正所谓天道之下,众生不生。”
原本飘忽的声音此刻变得无比清晰,仿佛黄钟大吕敲在暮残声心头,他猛地睁开眼睛,如鲤鱼打挺一样坐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好像是做了个梦。
饮雪还在尽职尽责地维持屏障,额头冷汗涔涔,背后一片湿腻,暮残声随手摸了一把,借着微光看到掌心有血,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疼,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情——他跳下深渊去救白夭,眼看两人就要逃出生天,崖边石碑旁突然出现了两个人,以悍然之力将他们俩生生打压回去。
在那种情况下,暮残声心知硬闯已然无路,索性调转饮雪抱着白夭扑向渊底,借对方掌力冲开蜂拥而来的群魔,堪堪从千万爪牙之下逃过一劫,可这样一来也暂时断了回头路,只期望那把剑骨能如自己所愿,及时去到它原本的主人身边。
昙谷之中惊变连连,其中浑水方露冰山一角已见深不可测,在这种情况下还要逞孤胆英雄的人不是好强,而是自负。
他在脑子里把断掉的思路重新连起,这才有心关注现在的情况,环顾四周不见白夭,眉头狠狠皱了起来,心底不禁暗骂这小丫头莫非是个泥鳅投胎,撒手就没。
好在这一回白夭没有走远,暮残声刚服下随身带的丹药暂且平复了内息,耳畔就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他面不改色地捏了个雷诀,抬眼只见那蓬头垢面的小姑娘跟叫花子般跑回来,手里还拎着条刚死不久的怪鱼,浑身无鳞,细长似蛇,长着半透明的鳃和尾鳍,看着便很没食欲。
白夭手上还有黑泥,嘴边残留着点点鱼血,一看暮残声竟然坐了起来,当即一蹦三尺高,直接扑到他怀里,糊了他一脸鱼腥味。
暮残声面有菜色地把她按坐在地上,扯了片衣角有些粗鲁地给她擦掉手脸上的污渍,这才拎起那条鱼问道:“哪来的?”
若他没有猜错,这里已是归墟地界,在自己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里,两人没有被出没不定的魔物撕碎吞吃已是万幸,这小妮子哪来的本事去找食?
白夭满脸无辜地看着他,抬手比划了些乱七八糟的手势,暮残声琢磨了好几遍才勉强明白她的意思——刚才有两个怪物扑过来想吃掉他们,白夭就直接吃了一个,这个是给他留的,差点让对方跑了。
暮残声:“……”
他差点忘了,这丫头看着乖巧可爱,实际上有种天然的凶残,喜食吃有灵力的活物,哪管那玩意儿长得是美或丑,算是另类的“饥不择食”。
然而眼下形势比人强,归墟中没有清正灵气,要想在尽量减少真元耗损的情况下补充体力就只能依靠食物。暮残声幽幽地叹了口气,不再纠结手里这玩意儿生前是什么模样,并指如刀削下侧腹上的大肉,吃了几块便停下,这东西毕竟是魔物,他又不似白夭那般是半魔之体,食用多了反不得好。
鱼肉入腹就化成一股气流归入五脏,暮残声运转一遍内息不觉有异,略放下了心,这才环顾四周,打量他们现在所处的环境。
按理说他们是从深渊坠下,头顶应该就是来处,可暮残声抬头望去,上面只有一望无边的黑水层,难以触及更不可窥探背后。周遭是一片广袤的大地,泥土却湿滑得像水底积年的淤泥,如果不是暮残声伸手没有碰到水,他会以为自己掉进了河里。
暮残声眉心微皱,按照时间推算,他们一行人离开昙谷山城少说已近一天一夜,无论萧傲笙他们是否安全回归,谷中隐患的事情都该被凤云歌和幽瞑察觉到了。这两人都是成名已久的前辈大能,一旦察觉不对必将对山城内外重新布防,以他们的能力,魔族想要一举拿下昙谷并非易如反掌,只要能争得一时半刻,也许就代表了转机。
一念及此,暮残声目光敛了敛,现在吞邪渊裂隙已现,夺得魔罗优昙花的琴遗音又与非天尊有故,魔族却还没有启动吞邪渊,他不认为非天尊是狂妄到要给己方绝地反击的机会,答案只可能是他在等待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非天尊隐忍至今,这东西应不在昙谷众人的身上,而是存于外界。可是这样一来,非天尊应该比他们这些落进陷阱的人更期盼消息外流,昙谷现今传讯断绝的情况就有些说不通,除非……那些传信灵符不是被魔气污染失效,而是本该得到消息的重玄宫出了问题。
具体可能发生的事情,暮残声没有再深想,他的眼神微暗,探手握住饮雪,低头对白夭道:“跟紧我,咱们去找出路。”
白夭那双黑亮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伸手抓住他衣角不放,在暮残声转身之后,她的嘴角无声咧开,目光暗沉,露出一个有些惊悚的笑容。
这泥土委实怪异,不仅湿滑更如沼泽般隐有承重下陷之势,好在暮残声常年修行武道,身轻如羽,哪怕带着个小尾巴也不觉累赘。借着饮雪发出的微光,暮残声能看到有长虫在泥土中钻动,甫一爬出地面就化作四肢着地的怪物张口扑来,尚未及身便被饮雪锐气撕开,溃散成粘稠的黑水融入土中。
看到这一幕,暮残声脚步微顿,脚下这片淤泥般的大地竟然都是低等魔物化成,它们没有什么理智和根骨,连元神都没有修成,仿佛人间野兽般在这里厮杀捕猎,又烂成泥水回补此地,成了一个极恶的自然循环。
不可久留!这个念头立刻浮上暮残声脑海,他二话不说把白夭抱起来,脚踏饮雪如箭矢般滑了出去,几乎就在他离开原地的下一刻,那片泥土便陡然下陷,露出一个流沙样的污泥洞口,并且向四面迅速扩大,眼看就要追上饮雪的末端。
暮残声心念一动,饮雪滑行速度加快,不料前方原本平坦的大地亦是凹陷下去,出现一个与后面一模一样的洞,他想要飞身而起,可这片由魔物血肉滋养而成的土地拥有无形吸力,身体站在上面尚且不觉,一旦凭风而起便重逾千钧,恐怕飞不出多远就要被无形巨力生生压下!
“啊啊啊——”白夭突然趴在他肩头叫了起来,暮残声眼角余光一扫,瞥见了左侧又有两个空洞出现,当即调转饮雪往右边冲去,泥水被妖力排开如浪,他一路窜出百丈余,这才看到了一块大如山丘的岩石,翻身跃了上去。
甫一站稳,暮残声回头望去,赫然只见那片泥地上总共出现了五处凹陷,三大两小,形状如骷髅头上的空洞,看得人毛骨悚然。
很快,那块巨大的轮廓就从地上整个隆起,拖泥带水地拔出原本藏在地皮下的躯体,这竟然真的是一具骷髅,当它站起来之后,暮残声眼里只剩下三种颜色,污泥如雨般落下的暗黄,整副骷髅骨架的苍白,四面无边的黑暗。
暮残声难得起了身鸡皮疙瘩,并非恐惧这骷髅的高大,而是他想起了自己刚才那光怪陆离的梦,恍惚间这身影竟然与那名为“虚余”的杀神重叠,可梦里的男人身首异处,眼前的骷髅骨架则十分完整,初看有些相似,等他定了定神,就能发现更多的差别。
骷髅低头看着他,下巴颏抖动了两下,发出的声音如同金石碰撞般锐利:“尔为何人,胆敢擅闯归墟禁地?”
……真背。暮残声如是想到。
第八十九章 禁地
注:为了便于区分,本文道衍神君的人称代词一律用“祂”。
坤德殿乃净思所居之处,亦是重玄宫中最不可冒犯的地方。
这里没有仪侍守卫,除了隐藏在宝物中潜心修行的诸多器灵,就只有净思常年独居,其他六阁之主及各殿掌事无令不擅入,故而难免冷清,好在她从诞生之始便习惯了寂寞。
净思盘膝坐在静室里,双手交握置于腹前,眼观鼻,鼻观心,呼吸微不可辨,气息与自然合一,挂在壁上的长明灯经年不息,孩童模样的灯灵栖息其中,借着从净思身上溢散出来的瑞气修行,浑然已入物我两忘之境。因此,当那道白光凭空出现在这里的时候,静室中仍是一片寂静,唯有净思缓缓睁开眼,抬手掐了个指诀,一道无形禁制便将她罩住,白光被无形之力吸引过来,落在她膝上时已经变成一把苍白如骨的利剑,刃上还残留着些许血迹。
净思双目微凝,她自然认得出这把由自己脊骨化成的剑,看到血迹的第一反应是暮残声出了事,可是当她用手指蘸了蘸还未全部干涸的血,眸光就彻底冷了下来——这血中蕴含一股极重的阴秽之气,乍闻如彼岸花开般馥郁,下一刻就从这花香里传出难以掩饰的腐朽味道。
“伊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