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山荒冢
“既然如此,他就是我浮梦谷辛氏的子弟,不算外人了。”辛见笑着道,“我验过问心的根骨悟性,族中无人能与他相比,若能治好病症矫正心神,将来必是英才!潜龙岛不要这孩子,我浮梦谷却是要的!”
这是沈檀死后,辛芷第一次哭。
辛见亲自取出了《奇门天香册》,沈问心从那天开始跟着他修行,沈箬则在辛芷教导下学习药理。事实如姐弟俩所料,沈问心对香火道似乎有种天生感应,对七情六欲的反应像被烟火气熏染浸透了,逐渐变得鲜活起来,道行进境更是一日千里,十五岁时竟已有了不下辛见的实力,尽管辛芷勒令他藏拙,仍让浮梦谷里不少人为之惊叹,辛见都不禁动了心思,这让姬幽感到不安。
姬幽的两个儿子已经十岁,他们天赋不差,放在外面也是百里挑一,却与沈问心有云泥之别。沈问心固然是外姓,只有一半辛氏血脉,可在这个时代,实力是最重要的东西,更别说姬幽了解辛见,他这一生为浮梦谷殚精竭虑,若是为了这个山谷的未来,很可能放弃自己的儿子选择更好的继承人。
好在辛芷同样反对这件事。
五年时间足够她把浮梦谷的情况全盘掌握,姬氏与其他前来投奔的势力不同,这个家族已经在此扎根极深,一旦动荡必得牵连重大,何况她虽厌恶姬幽,却看好辛怀,这个孩子的脾性如辛见一般开朗热情,但要更加沉稳谨慎,对于是非善恶考量在心,不向姬氏偏颇,只要能够设法压下母族影响,他就是最适合的继承人。
于是,在矛盾还没有爆发之前,辛芷将沈问心放出了浮梦谷。
沈问心素来通透,对于山谷里的明流暗涌看得清楚,所谓权柄地位对他来说都无意义,既然辛芷无意去争,他也不会有半分留恋,果断背起行囊去游历天下,让辛怀得以坐稳继承人的位置,安抚下姬幽和她背后躁动不安的母族。
事实上他这一去并非全然逃避,沈问心修行《奇门天香册》已到瓶颈,那股与生俱来的寒气又有复发之态,辛见与辛芷合计一番,让他去北极之巅向灵族圣人问道求法,或许能有所转机。
随着情感变得丰富,幼时那种可怕的预知力就逐渐消解,沈问心无法窥见此行将会发生什么,可当他真正站在北极之巅前,只觉得脑中一声轰鸣,如有黄钟大吕骤然作响,震得他魂魄齐飞,入了玄冥之境。
他见到了传说中的天法师。
常念好像已经等了许久,不问他身份来历,只是倒了一杯热茶,道:“你要化解体内天生寒气?”
“是。”
“你当知道那并非病症,而是天赐神力,万邪辟易,道法莫及,唯一付出的代价只是人性七情。”
“是。”
“你有成神机缘,能解天下苍生之危难,却要为寥寥数人放弃登天?”
“是。”
“为何?”
“此乃我生而为人的本分。”沈问心放下茶杯,“尽孝道,忠情义,知爱恨,明本心。”
在幼时还未丧失预知能力时,沈问心已经对自己的未来有所感应,也知道自己在人性上的缺陷,那股寒气赋予他不畏劫难、观测命运的天赋,也冻住了他生而为人应有的感情……可他到底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会感知他人的善意与深爱,否则当年他只需要静等明烛死期将至,而不必奔赴码头做那多余之事。
明烛的死让他初尝不舍,辛芷的坚持让他无法自弃,等到人间烟火气勾出了深藏冰下的热血心动,他决定自己宁可融化,也要做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常念似是笑了:“那你便去吧。”
南荒境的朱雀法印,天下火行之极,也是与香火道法最契合的三界至宝,若沈问心能够成为朱雀之主,足以压下那股侵蚀灵魂的寒冷和死寂。
“然而,凡事都有代价。”常念告诫道,“朱雀又称不死神鸟,有浴火重生之性,若你掌握了它,烈焰将在你心中燃烧不灭,血液始终滚烫沸腾,终有一日会将你焚烧殆尽,又在灰烬里死灰复燃,直至你的灵魂被它烧干,不复存在。”
“也好,我怕冷。”沈问心起身向他行礼,“多谢尊者。”
“寒冷并不可怕。”常念看着长身玉立的年轻人,心里某个地方忽然动了下,没来由地道,“最怕的是,你会后悔。”
说出这句,他立刻住了口,垂目掩去一闪即逝的异色。
沈问心没有看到天法师这个眼神,也就不知道常念在此刻像极了一个人。
他奔赴南荒境,果然在沙漠深处找到了那个被烈焰填满的深谷,浑身浴火的不死鸟在黄沙中盘旋翻飞,它并非生灵,却是天地间最灼艳夺目的造物,只一眼就能烧得人心滚烫,宁可扑火化灰,也要前赴后继地向它靠近。
这个地方曾经是南荒境少有的富饶绿洲,可当上一位朱雀之主焚烬而亡,朱雀法印就在这里燃烧近百年,就连鼎鼎大名的地法师也不能将它收服,只好将这片地域封闭隔绝,等到朱雀把自己也烧尽,它就会化回法印本体,等待下一个主人到来。
沈问心看到它的时候,原本遮天蔽日的朱雀已经把自己烧得只剩凡鸟大小,可它仍在飞舞和鸣叫,燃烧生命的灿烂与绝响。
他走进了结界,张开双臂拥抱了这团生命之火。
辛芷在浮梦谷等了十四年,没有等到沈问心一封来信,更没等到他回来。
这十四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她跟辛见都老了,长大成人的辛怀不顾母亲姬幽反对,执意娶了年纪比他大的沈箬,辛弘改姓了姬,按照姬幽的意思不择手段地为母族谋利,与他的父兄渐行渐远,浮梦谷的势力一分为二,辛氏看似占据上风,可是等到辛芷与辛见不在了,辛怀独木难支,这里的一切都将面目全非。
最棘手的是,随着浮梦谷里人心浮动,原本固若金汤的防守不复存在,邪祟妖魔都朝这里聚拢而来,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破山而入。
人老了都有各种各样的毛病,哪怕辛芷外表还是个风华正茂的女人,实际上她能感知到自己在日渐衰竭,与日俱增的焦虑让她开始回忆过往,神思也变得恍惚,她怀念早已逝去的沈檀,担忧一去不回的沈问心,忧虑愈发艰难的世道和浮梦谷里将要爆发的冲突,身体每况愈下,以至于药石无灵。
她只能向辛氏世代供奉的“神明”祈求庇佑。
那天晚上,辛芷留在阴暗阴冷的地穴中,点燃了四角香烛,跪在祖训里说是与“神明”相通的那口井旁虔诚祈祷,把那些不能对人说的话悉数讲出,或许她本没想过从“神明”那里得到帮助,只是想要找一个能够尽情诉说的地方。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直到身体支撑不住,歪倒在井边昏睡过去。
辛芷做了一个梦。
这是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觉,她知道自己在做梦,却无法从梦中醒来,仿佛魂魄离体般真实又虚幻。
她站在一片黑暗之中,脚下土地黑沉,穹顶晦暗如墨,仿佛置身滚滚黑水下,人间万物都在头顶掠过,四野山川俱在,狰狞可怖的怪兽厮杀争斗,形容昳丽的男女却在周遭歌舞不休,残酷与安乐在这个地方完美融合……辛芷怔怔地踏出一步,就见眼前飞过一只莹白的蝉,转瞬后万象化无,她眼前只有一棵长势岑天的昙花树,大如玉盘的花朵开得正茂。
白蝉停在粗壮的树枝上,化作容色清丽的窈窕女子,她披着薄如蝉翼的纱衣俯视着辛芷,那一瞬的目光如穿透千百年,恍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眨了眨那双剔透明眸,轻声问道:“您已经得胜归来了吗?”
辛芷愕然,她不知道这个女子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看来是没有。”女子跳下树枝,缓缓走来,“有什么是我能帮您的吗?”
辛芷头疼欲裂,喃喃道:“帮我?”
女子道:“只要是您的愿望,我都会帮您。”
“……你是神吗?”
“神?”女子笑了,“不,这里没有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