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山荒冢
他救了苏虞,却没有继续参与这场战役,只手压低脏兮兮的蓑笠帽,跟避难的城民一起蜷缩在摇摇欲坠的墙角,旁边有伤痕累累的妇人怀抱小孩,她抱住了一个却搂不住另一个,琴遗音便伸手在孩子头上呼噜一把,还不合时宜地给了块糖。
西绝人族到底没有来援,琴遗音仔细回想了一下才记起那位原来的人皇在年初就死在了女人肚皮上,继任者是那位口蜜腹剑的廓延王阿摩那,他与千年前的那迦部一样恨不得把妖族踩在脚底下,如今有了这样的机会,即便不会延误战事,只需耽搁一二或许就能断掉妖族一根顶梁柱。
好在阿摩那没有及时赶到,御飞虹却来了。
这位中天境历史上的第一位女帝,与阿摩那相比便是天人之别,她凭借人法师弟子的身份和麒麟法印在初期压住朝臣,后来快刀斩乱麻砍碎了好几块硬骨头,生生将风雨飘摇的国祚拉回悬崖边缘,即便一切都还没有显著起色,却已经开始朝好的方向发展。
中天与西绝虽然接壤,天圣都距离不夜妖都却有近万里之遥,她不可能让御氏军队跋涉千山驰援异国,却开启了麒麟王道域,点化十方山魂落地成兵,为腹背受敌的不夜妖都带来一支奇军。
除却在暗中救了苏虞一次,琴遗音适才没有干涉魔族进攻,现在也不会阻止御飞虹来援,他只是跟其他人一起撤离原地,直到抵达安全之所,将停止哭泣的小孩交还给妇人,换来一句感激涕零的“谢谢。”
谢我做什么?有那么一瞬间,琴遗音觉得迷茫,唇角却不自觉地勾了起来。
他在身上掏了半天,摸出最后三块糖,两块给了妇人的孩子,剩下一块丢进自己嘴里,劣质糖块甜得发齁,却不觉得腻烦。
琴遗音含着糖离开不夜妖都,转道去了眠春山。
那年过后,眠春山里所有村民都尘归尘土归土,待非天尊来过之后,就连山林里的鸟兽虫蚁也没了生息,只剩下往来商旅偶尔路过,间或一些流窜至此的妖邪。
琴遗音记得曾经发生过的每一件事,他在路上买了一包花的种子,准备在山上找个向阳的地方种下去,却惊讶地发现山上多了几户人家。
听口音,他们都不是本地人,甚至有些都不是西绝人。拿主意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利落女人,琴遗音佯装过路蹭饭吃的时候跟她唠了两句,得知这女人名叫染娘,本来是一个行商,山上其他人大多也是跟她走南闯北的伙计,因着战争爆发后世道艰难,生意是做不下去了,老家被战火毁掉,只得背井离乡。
“……走了很多地方,不是战火频繁就是人心险恶,若不是我们一伙人抱得紧,早被连皮带骨头嚼碎吃了。”染娘说着沉重的话题,脸上却渐渐有了笑模样,“最后,我想起去年路过的这座山,没有劳什子宗族村落,连猛兽也少,地方偏僻也算安全,就带着大家来了……嘿,最初我们路过时还在这里遇到了妖怪,那家伙还变成女人骗同情,可吓人咧,得亏有个白头发的好心人路过救了咱们,好家伙一抬手就把那大蜈蚣脑袋剁下来了,吓得几个胆小的腿软!”
琴遗音听她絮絮叨叨也不觉得烦,顺着话问下去:“你谢过了那个人吗?”
“那肯定是千恩万谢啊,不过他看起来……嗯,不大好。”染娘仔细回想了一下,“他脑子似乎有些不灵光,就记得要去寒魄城,让我们捎带了一路……说起来还有个事儿,救命恩人看着雷厉风行可厉害了,没成想他晕船,上去不久就扒着船舷不肯挪窝,我给送了酸梅子还不爱吃,说要酸汤鱼,这可把我愁着了。”
琴遗音猛然愣住,他下意识地追问:“那个人……是不是白头发,红眼睛?”
染娘一怔,眼里浮现出些许警惕:“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琴遗音唇角缓缓上扬,目光流泻出如水温柔,“我找他很久了。”
染娘是个心思细腻的女人,她看清了琴遗音眼中神情,心里微微一松:“是,但我在那之后就没再见过他了,这个世道……不过,他那样厉害又有好心肠,一定吉人自有天相。”
琴遗音微微一笑,转口问道:“你们搬来后有遇到妖邪或者其他麻烦吗?”
“没有。”染娘摇头,“搬来快一年了,最初还有野狼在村口逡巡,后来不知怎地也没了,就前段时间隔壁老张家的孩子上山采野菜迷路了,遇到了一条小青蛇,还以为要被咬,结果那蛇不仅没伤人,还引着小孩儿走出密林子,你说这怪不怪?”
“青……蛇……”琴遗音略一垂眸,唇角笑意渐深。
宾主尽欢地吃完一顿粗茶淡饭,琴遗音把那包花种交给染娘,回头看了眼眠春山,含笑离去。
他的足迹遍布玄罗五境每一处地方。
这个世界集美丽与丑陋于一身,然而正如阳光之下难免阴影,黑夜之中长存星月,就像一棵大树同时存在笔直的树干和歪斜的树枝,无数生命依附在上艰难跋涉,它有很多不足,也有不容抹灭的优点,更是万物存在的根基。
它或许长成更好的模样,或许被白蚁蛀空朽烂,但无论哪一种结局都好,只要不是在那之前就被刀斧拦腰砍断。
琴遗音曾因沉溺于捕食丑恶,拒绝所有以为虚幻的美好,现在又将它们一一捡回来。
他已经数不清自己去了多少地方,见过多少形形色色的面孔,又在这人世间踽踽独行了多少年。
他活成了暮残声希望的模样,也成为了自己以为不会成为的人。
他还去了天铸秘境和万鸦谷,在那承载噩梦的冰崖前抚了一曲琴,引来不少尚未开智的小妖兽,其中有只小白狐格外灵动可爱,用毛茸茸的尾巴缠琴遗音的腕子,末了还想跟他一起走。
“我很喜欢你,但是不能带你走。”琴遗音蹲下来对它微笑,“我已经有一只大狐狸了。”
小白狐似懂非懂地望着他,黑溜溜的大眼睛转了转,忽然一甩尾巴跑远了。
琴遗音失笑,徒步离开这片雪原,也走出了经年噩梦。
最终,他来到了万鸦谷。
正如琴遗音构建的那个梦境,万鸦谷的一切看起来都熟悉无比,不能带给他半点全新风景,他径直走到昔日雷池所在,看到那夹缝间的几点绿色,是不屈不挠的小草在茁壮成长。
他走过了那么多地方,见过了那么多风景,却在此刻为一株小草潸然泪下。
“这是我第三次看到你流泪。”
背后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平静得不带丝毫感情起伏。
琴遗音转过身,看到原本空无一人的大树下多出一道身影,乍看似与他镜生双面,只是一人落泪一人含笑,无端诡异。
常念遍寻不着的道衍神君,原来在这里。
祂依旧穿着那身蓝色长袍,从左肩到右边腰腹被劈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裂痕,没有涓滴血流,只有淡淡的金色碎光不断涌出,按理来说是早该死去了,琴遗音的目光却透过碎裂衣衫,看到祂胸膛里那颗苟延残喘的心脏。
它还在跳动,却越来越慢了。
“不死之心,原来也是会死的。”琴遗音轻声道。
“世上没有什么能够真正永生不灭。”道衍神君一笑,“包括你我。”
琴遗音平静地点头同意:“不错。”
“那一战,是我输了。”道衍神君缓缓走向他,“杀星对神明的压制无法解除,即便有九曜轮相助,我也没能取胜,被他一戟劈开身躯,若非这颗不死之心,早就应该彻底陨落。”
琴遗音不言不语,祂便继续道:“然而,在他亲手杀了我的瞬间,就是摧毁自己存在的基础,九曜轮会反向抵消他的存在……在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我知道。”琴遗音终于开口,“他去最近的一座山上看了一场日出。”
“时间快到了。”道衍神君叹息,“两个世界的命运轨迹相差太大,在我坠落之后,九曜轮彻底失控,逆转的速度越来越快,或许再过不到十年,不等这场战争落幕,一切都会归零湮灭。”
“不会的。”琴遗音认真地道,“我会让它继续存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