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一张
这话说着,他偷偷去瞅靳久夜的神色,见这人半点都不关心自己说的,心里没来由得气闷。
朕可是为了你出气,你怎么连句好话都没有?贺珏暗暗不开心,可又不好意思问出口,怕被当做摇着尾巴求表扬的小狗,遂整了整神色,问:“前几日朕问你位份的事,你说贵人即可,是不是也有称呼的缘故?你不喜欢他们那样叫你?”
靳久夜看了看贺珏,“是。”
贺珏心说朕就知道,“那你为何不与朕提?那些小崽子们在朕面前规矩得很,一个个如常叫你影卫大人,偏偏私底下胡言乱语。”
“不妨事,主子不必介怀。”靳久夜自己扎好腹部的纱布,然后开始套中衣,贺珏帮他把干净外衣递过来,“朕想着,还是将贵妃之位册给你。”
靳久夜想了想,道:“不必。”
“为何?”贺珏不解,“朕觉得委屈你。”
靳久夜看着贺珏,“主子,不过一个名头而已。”
是了,贺珏想到自己让靳久夜进宫,也只是担一个名头罢了。只要不让旁的人入后宫,靳久夜便是唯一,册封什么位份又有什么区别?只要靳久夜乐意,他便奉陪到底。
正这会儿,张福在外面问声,“陛下,苏大人正在前殿候着呢。”
当时火急火燎把苏回春从太医院叫来,可贺珏又拉着靳久夜洗漱换衣上药费了好些功夫,那老头子只怕等久了,才让张福来提醒一句。
闻此贺珏连忙领着靳久夜过去,苏回春诊过脉,又问了靳久夜伤口情况。
贺珏道:“他身上的伤朕刚才看过,没有什么问题,只是稍稍浸了些雨水。”
苏回春点点头,“那便无事了,影卫大人身体强健,目前看来并无大碍。”
说着又开一副药煎用,“晚些时辰,臣让煎药房送来,饮下去去湿气。”
至于罚跪的腿跟膝盖,刚才洗漱的时候贺珏便看过,只是稍微有点红,如今得了太医的诊断,贺珏也放下心。
苏回春告退后,宫人也被屏退出去,贺珏问起今日缘由:“天不亮急着出宫做什么?”
靳久夜将事情经过一一告知,最后道:“李王刺杀案,应当跟北齐有关。”
贺珏点点头,“齐乐之休假前就接到边关守将的一些消息,北齐动作频繁,似有寻机生事的意图。不过他们内部也乱着,王权四分五裂,十几个继承人互相争斗,一时半会儿恐怕自顾不暇。只是这日月神殿,听起来像是个邪教,不知道是哪方的势力。”
靳久夜恭敬道:“属下会查清楚的。”
“不着急,先养好伤。”贺珏拍拍靳久夜的肩膀,“一切有朕在,朕不是小孩子。”
靳久夜默了默,“属下还是先查……”
贺珏打断道:“休息下,不必这么拼命。”
可靳久夜只想把案子尽快查清楚,将所有危险尽可能掐灭在苗头处,“主子……”
贺珏气道:“你今日去寿康宫领跪这事,朕还没跟你算呢。”
靳久夜连忙解释:“属下无事,养在宫中大半月,骨头都快懒散了,跪一跪也是好的。”
一想到杨家那白医官他还没亲自审问过,实在不愿为一点罚跪耽搁时间。
“跪一跪也是好的?”贺珏听到这话,怒气陡然就上来了,“怎么着,你还想跪?”
“不是。”靳久夜觉得主子跟他好像不是一个想法,以前也不曾为了点淋雨罚跪的小事闹过脾气,今日是怎么了?
贺珏冷哼一声,“既然不是,又跟朕说什么胡话?太妃欺辱你,你还要感谢她不成?”
“属下不是感谢,而是觉得……“靳久夜想了想,还是说出实话,“一点小事,不重要。”
没有玄衣司的案子重要,没有主子的江山重要,没有主子的安危重要。
“一点小事?”贺珏气得长呼一口气,肺都快炸了。
“朕听到消息,只担心你受太妃欺辱,直奔寿康宫。朕心想,你这么笨,太妃又惯会用些阴私手段,你不知道要吃多少暗亏。朕根本不知道事实真相,只一味相信你,而你,竟然半点都不领情?“
“属下知错。”靳久夜被贺珏一番陈白吓了一跳,连忙跪下请罪。
那扑通一声,跪得贺珏耳根子都疼,他盯着靳久夜,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个榆木脑袋,怎么会这么气人?明明不让他跪,他还偏跪给你看!
“好啊,你喜欢跪是吧?”贺珏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指着靳久夜,准备臭骂一顿,“你……”
你了半天,没说出一个字,他又走了两步,再回头,再看到男人那张诚恳请罪的脸,视线相对间,靳久夜连忙道:“属下知错,惹主子生气,该罚。”
火上又浇了一把油,贺珏更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想训斥靳久夜,骂这小子可恶,可靳久夜连罚都认了,难道反口说人家没错?
贺珏实在找不到任何理由,盯了人半晌,突然大步上前,一把将人扯起来,“你喜欢跪,朕偏不让!”
靳久夜惊愕地被拖起身,贺珏看他这难得的神色,扬了扬下巴,气哼哼道:“怎么着,朕偏不让你如意!”
靳久夜:“……”
他好像不是这个意思,主子似乎在跟他赌气,可为什么要赌气?
“朕看得你心烦,自个儿出去,莫在朕面前碍眼!”贺珏挥挥手,不想再看这榆木脑袋一眼。
靳久夜应是,出了门。
贺珏独自在勤政殿心烦意乱了好半天,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回顾白天发生的一切,他发现自己从未像今天这般冲动过,甚至还被靳久夜气了个半死。
过去十几年,他跟靳久夜总是最合拍的。他们能互相理解,尽管那个男人少于说话不善表达,可贺珏却知道他心里要什么。但现在是怎么了,竟牛头不对马嘴,是靳久夜不听话了,还是自己心思歪了?
以前他又不是没见过靳久夜受伤,心疼归心疼,在意归在意,却不会像今日这般又急又气。他会亲自为靳久夜上药,帮他处理伤口,为他操心衣物薄厚,甚至习惯性在用膳时帮他添菜,他知道靳久夜的所有饮食习惯,知道他喜欢吃红烧肉,也知道他不爱酸甜口味。可这,仅仅是因为,他们是从小相互扶持走过来的患难兄弟,相处久了关心自然而为,并无特别之处。
如今心下这莫名的烦躁与冲动显然特别古怪,到底是为了什么?
贺珏想了半会儿又觉得,或许他今日气的不是靳久夜的伤,而是靳久夜不知分寸。明明伤还没养好,却又自个儿折腾。太妃那老妖婆,有什么可搭理的?还那般听话,伤了自己身子可怎么好?
可再一想,今日的情况的确伤不了他。他武功之高,意志之强,作为常伴左右的人,贺珏最清楚不过。他甚至能跟死神作战,这不知分寸又从何谈起?
若换做以前的他,尽管会为靳久夜出头,却不会那般严厉地惩治宫人,也许更不会与太妃撕破脸,乃至于给钟家难堪。他是个惯于冷静的人,会筹谋规划,会算计人心。哪怕在齐乐之这件事上,他也是步步为营,一点一点削除了所有可能存在的阻碍,只是最后没想到,那人的心不在他这里罢了。
于感情之事上,尚且如此,为何在靳久夜这里,尤其是今日,却再也把持不住自己的冷静了。
贺珏辗转反侧,到了后半夜也不能入眠,便披上外衣起身,独自一人去了永寿宫。
既然想着那人睡不着,那他便去看那人。
到了永寿宫,贺珏故意收敛气息,不想被靳久夜提前知晓,他只是想看看靳久夜罢了,也许看一眼就回去。
但靳久夜不是旁人,贺珏的功夫还是他教的,很快就察觉到贺珏的行迹。在他靠近房间前,立马掩饰了方才的痕迹,跳上床,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
屋子的灯火照得通明,整座宫殿就那处亮着。贺珏一步一步轻巧地靠近,轻轻推开那扇门,本想就看一眼,却正好看到靳久夜躺在床上,沉黑的双眸望着他。
“主子。”靳久夜起身。
贺珏顿时挺直腰背,装模作样昂首阔步地走进去,当然不忘伸手将门掩住。
他走近靳久夜,男人沉黑的双眸一如既往地看着他,他却忽然从心头升起一股奇怪之感,那是完全没来由的。
他下意识目光扫过整间屋子,那股子不对劲儿愈发强烈起来。直觉让他意识到,靳久夜肯定瞒了什么。
忽然他看到靳久夜额角有一丝汗迹,霎时明白这人分明没睡,却装作未曾发现自己的样子,有古怪。
“你方才在做什么?”贺珏问。
靳久夜嘴角微微紧绷,沉默着。
贺珏又道:“说实话。”声音严厉了许多。
靳久夜这才从背后缓缓拿出一只手来,掌心摊开,是一根一寸半长的细针。
贺珏见到立时瞪圆了眼,“靳久夜,你是不是疯了?”
他与靳久夜相处多年,自然知道这是影卫惯常用的刑罚手段。
男人额间的汗又渗了一层出来,他艰难道:“一般的刑罚对属下不管用,属下……”
“你大半夜不睡觉,就是在惩罚自己吗?”贺珏又急又气,上手就去扒靳久夜的衣服,将人的上半身都脱干净了,赫然看到几大穴位上,正刺着这种细短的针。
“乖乖坐好。”贺珏将人带到床边,将人按下,靳久夜却伸手拦了拦,“主子。”
贺珏横眉冷目,“怎么,想违抗命令?朕连碰都碰不得你了?”
靳久夜摇头,“不是。”
“那就坐好,不许动!”贺珏强硬地说道。
他打量着靳久夜的身体,然后慢慢伸手,小心翼翼地取下第一根针,又第二根,第三根……直到取下整整十六根。
整个过程贺珏没有说一句话,他连呼吸都是控制的,生怕将靳久夜伤到了,那种小心翼翼到极致的程度,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
随后他又检查了一遍全身,“还有吗?”
靳久夜答:“没有了。”
贺珏总算松了一口气,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靳久夜有些受不住这眼神,“属下……”
“呵,说吧,朕听听看。”贺珏的眼神如果是刀,便有心将靳久夜从头到脚砍一遍。
“属下忤逆主子,惹主子生气,按照影卫条例,是该受罚。”靳久夜如实说道。
贺珏简直无语至极,“朕没想要罚你!”
今日在勤政殿,连他自己都闹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火气就冒上来了。可他心里很明白,他不想惩治靳久夜,不想再让靳久夜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就在那一瞬间,他忽然一咯噔,似乎有什么念头悟了。
可耳边却传来靳久夜坚持的声音,“主子不罚,属下更应该自罚。”
他说得那样漠然又理所当然,贺珏当即怒道:“你以为你的身体是你自己的吗?你连命都是朕的,朕不许,你敢违背?”
靳久夜愕然抬眼,自从十四岁往后,主子没说过这样重的话。
“属下……”他想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顿时眼中一片茫然,“属下不敢。”
贺珏也惊了自己口不择言的话语,他看着黑衣男人恭顺的样子,彼此无言。
半晌,他长叹一口气,“你这人,怎么年纪越大越会气人?”
他站在靳久夜身前,伸手就摸到了靳久夜的头顶,狠狠薅了一把对方的头发,又揉了揉脑袋,“朕真是被你气死,还要心疼你,算是栽在你手上了。”
“主子为何这样说?”靳久夜不解。
贺珏轻咳一声,似乎也觉得这话有些暧昧,随即转了话头,“你不觉得你这次回来变了许多吗?”
靳久夜更不解了,“属下哪里变了?”
贺珏提到这茬气头又上来了,几近脱口而出,“你难道不知自己哪里变了?整个人就是怪怪的,尤其今日,惯会惹朕生气,还不懂朕的心思!朕是真的生气要罚你吗?你便自个儿作践自个儿,若不是朕今夜过来,你还想怎么着?把自己弄死吗?从前我们可是最了解对方的,现在你怎么……”
话没说完,连他自己都愣了。他是有一点点委屈吗?
恰在这时,靳久夜认真地开口:“属下从未改变过,从前也是这样。”
贺珏恼怒道:“你这意思,难道是朕变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