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来罗
“既是少傅的书童,那就算了吧。”萧悦道。
他虽对方祈独得沈孟虞维护一事略有些吃味,然他不愿拂沈孟虞面子,更不想被误会心胸狭窄,也只能将此事轻轻放下。
他暗地里瞪了方祈一眼,直接拉着沈孟虞的衣袖就往书案边走:“少傅快来,上回你留给我的功课我前日就做完了,一共写了三篇小论,昨日请孙翰林帮忙批阅了一篇,还有两篇想等少傅你来亲自检查。”
沈孟虞有心给方祈一点教训,让他收敛些混迹市井的油滑心性,日后也方便在宫中也行走寻人。
故而他此时被萧悦拉着袖子,也只是顺水推舟地走到书案旁坐定,看也不看方祈一眼,笑着拿起一旁内侍递过来的功课,一边看一边回萧悦的话:“嗯好,孙翰林专研孔孟,学识渊博,他批阅过的那一篇,殿下要好好理解才是。”
“我会的,少傅你先看着。流泉,给少傅奉茶。”
萧悦对待沈孟虞这个太子少傅恭敬至极,此时闻言,小鸡啄米似地点点头,又转头吩咐屋里掌管茶水的内侍上前服侍。
“食之以时,用之以礼,财不可胜用也。然天灾无常,时时患之;荒淫费奢,阳奉阴违者亦众,财终有所不继也。礼仪兴废,法令以纠,圣人之道,可治善而无以缚恶,唯辅以令法,方彰于天下。殿下贯通儒法,能不拘于一家之言,兼听则明,臣心甚慰。”
沈孟虞十八岁中探花,今上闻他才华风仪,于琼林宴上亲授太子少傅一职,命他东宫教习,至今已有五载。
他工诗善赋,谙熟经典,传道解惑时旁征博引,妙语连珠,给萧悦布置的功课,也不是刻板的诗赋文章,而是让他就先贤的观点自己思辨,想到什么就写什么,他检查时再加评点。
沈孟虞放下手中薄宣,迎着萧悦因期待而闪闪发亮的眼睛,肯定地点点头。
他眼角余光滑过看上去正安安分分跪在地上认错的方祈,沉吟片刻,再开口时,声音更加温柔:“那今日我们继续讲孟子尽心这一篇。殿下可还记得,臣此前与你闲谈庄子时曾说过的盗跖此人?不仅孔圣曾与此人一辩,就连亚圣也专门提过此人。”
“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跖之徒也。欲知舜与跖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也。舜与跖,帝与盗,身份天差地别,于天下人之功绩,更是善恶两端,那缘何孟子会说他们之间只有善与利的区别呢?”
太子太傅、太子太师俱是朝中重臣,应付前朝政事已是分身乏术,又知皇帝与太子之间亲情淡薄,平日里大都只是打发翰林院中闲着的博士来东宫代为教谕,能像沈孟虞这般专心致志、尽心竭力辅佐太子的人,几乎屈指可数。
在这寥寥数名师长间,又数沈孟虞与萧悦最为亲近,萧悦每次都是数着日子盼他入宫,差人迎候,整个人恨不得能黏到他身上,对于沈孟虞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认真对待,从不敢有丝毫懈怠。
就如此刻,萧悦几乎是绞尽脑汁地拼命思考起来:“因为舜帝……”
方祈跪在地上,太子只是宽宥他言语僭越一罪,并未没让他起身,故而暖阁中其他宫人虽偶尔从他身边经过,却没有一个人敢停下脚步将他扶起,大家都默契地当他是一团空气。
他跪了一会儿,自觉无趣,只是还记得沈孟虞先前代他请罪,生怕这会儿自己一动,又会给沈孟虞这个衣食父母招来灾祸,便也只能耐着性子稍稍挪了挪膝盖,在心中暗骂一句皇宫里的规矩真麻烦后,一瞟一瞟地打量起暖阁四下的陈设来。
至于沈孟虞和萧悦讨论的是什么之乎者也的大道理,他方小贼并不关心,也没兴趣,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全当和尚念经,不听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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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孟虞丑时末刻起身,卯时五刻入宫城,辰时至东宫,一直要教导太子到午时才算完事。
方祈浪迹江湖惯了,不适应这样的作息,先前他虽在马车中又睡了一觉,然而此时百无聊赖地在这暖阁中跪着,他的上下眼皮没撑开多久,又开始互相打架,脑袋也在不知不觉间垂落到胸口,一颠一颠地追着姜太公钓鱼神游。
沈孟虞一边就利善之辩与萧悦讨论,一边悄悄分出一缕神思,注意方祈的动作。
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汤润喉,余光瞟见方祈这般模样,心中好笑,遂在解答完萧悦的一个问题后顺便讨了个恩典,允许方祈站起来,立在旁边侍候。
萧悦听沈孟虞提起方祈,下意识地也向地上看了一眼,在看到那胆大包天的少年旁若无人地打瞌睡时皱了皱眉,没有立刻回复,而是带着些试探的意味打听起方祈的来历。
萧悦道:“这书童可是少傅您家中的亲眷?少傅这般照顾他,可是想让他在这朝中谋得一官半职?可需要我帮衬一二?”
小太子虽然尽可能地藏起心中那一丝嫉妒,然而少年人心思单纯,这一点变化,又哪里逃得过沈孟虞洞若观火的一双眼。
“殿下多虑了,”沈孟虞笑着摇摇头,面不改色地在太子面前扯谎,“这小书童是我昨日街边捡到的一个小乞丐,穷困潦倒,父母双亡,我看他可怜,就给了他几口饭吃。他心地良善,一心要回报这一饭之恩,我拗不过他,又见他还算伶俐,索性让他跟在身边。今次带他入宫,也是想让他长长见识,如有冒犯,还望殿下海涵。”
“乞丐……孤儿……没想到煌煌帝京之中,还有这样饥寒交迫的百姓。”沈孟虞解释得合情合理,萧悦自是信他。
他心性柔善,此时听闻方祈身世可怜,什么妒忌之心也都被同情盖过,直接转头吩咐身后研墨的内侍:“不必让他侍候了,松烟,你先带少傅的书童去偏殿休息吧,再拿两样糕点给他。”
交代完内侍,他顿了顿,又由衷感向沈孟虞感叹道:“少傅/高义,真希望有朝一日,我大平治下万民饱暖,无饥无殍。”
“殿下心怀仁义,臣也盼着那一日到来,”沈孟虞深知萧悦个性,闻言欣然,也没有推拒他的善意,而是直接顺着萧悦的话继续问下去,“殿下既觉得盗跖逐利也是天性,那为何又应压制其天性呢?要知,盗跖虽暴,然九千附者亦衣食足暖,生计无忧,大而化之,此道亦可以治国耶?”
萧悦摇头:“非也,盗跖逐利,所谋唯眼前方寸、蝇头微末之利;圣人求善,所谋却是兼济天下、万代不休之善。天性本心,向善者利惠路人,向恶者贪得忘亲,若无约束……”
方祈被东宫内侍唤醒时,还有些发愣,他迷迷瞪瞪地看了沈孟虞一眼,见他和萧悦似乎还保持着他瞌睡前高谈阔论的样子,一点都没有要走的意思,也只得老老实实地站起来,跟在内侍身后去偏殿等候。
沈孟虞在东宫讲解完今日的课业,又被萧悦硬拉着留下来用了一顿午膳,方才得以请辞。
他踏出暖阁,还没有来得及向旁边的内侍打探方祈的下落,却见殿前台阶下的一棵梧桐树边,乌压压地挤着一群东宫下人,而方祈正被这群下人围在中间,比旁人都高上一头,一眼望去,倒有几分鹤立鸡群的意思。
那棵梧桐树下,不是东宫专门用来冰镇瓜果的水井吗?
沈孟虞疑惑了一瞬,但他很快意识到,方祈大概是站在水井的井栏上,方才显得如此高挑。
方祈口中吐沫横飞,脸上眉飞色舞,远远望去,倒与那街头巷尾捡个石墩就能满嘴跑马的说书人形容仿佛。
沈孟虞眼尖,他扫了一眼方祈身边围着的宫人,见他们脸上都是一副聚精会神、听得津津有味的模样,惊讶之余不由得有些好奇。
他没有出声呼唤,而是拾级向下,放轻了手脚踱步过去,也立在人群后头,想要听听方祈是如何舌灿莲花的。
然而他才堪堪站定,耳中却忽然听到方祈口若悬河说着的,却是他今日才在暖阁里与萧悦谈到过的盗跖故事。
方祈不通文墨,更不曾读过经典,然而此刻他口中描述的盗跖生平,却意外得活灵活现。
尤其是那一段对盗跖容貌的描述,更是与庄子杂篇中的记录分毫不差,甚至还在最后大肆褒扬,引得那一群自小入宫、已多年未接触过宫外人事的内侍们向往不已。
“……那盗跖身长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齿如齐贝,音中黄钟,强足以距敌,辩足以饰非,人中龙也。你们想想,这样一个美男子不做名臣,不做佞幸,偏偏要去做这恶名在外的盗贼,这得是有多么宏大的志向和多么坚韧的决心啊!”
“天下有几人能像他一样抛弃美誉,反其道而行,只为求真的?这可是天地间一等一的自在人物,比那些个伪君子可有骨气多了!我好想成为……”
方祈手舞足蹈,越说越激动,只差一点就将沈孟虞好不容易为他编出的可怜身世丢得一干二净,暴露出藏在书童身份下那个胸怀大志的小贼来。
然而他才将心中憧憬吐露出几个字,却忽然听见人群外传来一声呼唤。
那声音不高不低,清润悦耳,然而就是这寥寥数字,却令他浑身一激灵,猛地住口,匆忙从井栏上跳下来,老老实实地站好。
“方祈,”沈孟虞排众而出,施施然走到方祈身边,弯起的唇角擦着方祈的右耳而过,声调再轻柔不过,“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