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来罗
“就在琼林宴第二日,杜姑姑托人找到我,直言十二年前先帝暴毙一事或有蹊跷,便是太后离世,兴许都与此事有关。”
“先帝虽是国君,亦是我沈家之人。身为沈家子,为先祖查明真相,洗刷冤屈,告慰在天之灵,当做;为家族东山再起,重振门楣,令族中贤才不再瑟缩陋室,列位庙堂,当做;为我族中三十余支血脉,上至耄耋耆老,下至黄口小儿,老有所依,幼有所长,毫无负累地立身于世,当做。”
“这便是我想做的事。”
沈孟虞坐在石阶上,也不管方祈能理解多少,只是一口气将所有往事倾倒而出,连带着将自己心底最深处的愿望都一并裸呈于这夜色之中。
将这些话说予亲人听,相濡以沫,未免矫情,然而对着外人,不仅他心生防备,就是季云崔这样的竹马也难以理解他的苦处。也只有对着方祈,这个恰好处在两者之间的单纯少年,萍水相逢也好,同族兄弟也罢,他们有约在前,无关利益生死,是他唯一可以坦白心事之人。
至于这样的坦白,其中究竟夹杂了多少故意示弱的机心,沈孟虞说不清,也不想说清。
他只是看着被寒鸦惊散的流萤再度聚拢,轻飘飘地悬在空中。流萤们眷恋这院子里的花草旧物,不愿离去,即使点点萤光只如米粒大小,然而当它们聚在一起时,萤火团团累叠,亦能发出明珠美玉般柔和的光泽,照亮已经荒芜的前庭,照亮亟待繁茂的后生。
其实他才是这腐草之萤。
萤火如纱如雾,笼在二人身侧,方祈早已停下扒拉枯草的动作,他只是裹着披风,静静看着院中流萤飞舞生息,过了半晌,这才吸吸鼻子,猛地一下站起来。
“我帮你。”
流萤四散逃离他们身侧,少年手快,赶在那片流萤美梦流溢之前,指间拈住一抹微光。
他举轻若重地将那只小小灯萤笼在手心,避开带毒的圆须,细致地将它皱起的左边翅膀捋顺,这才复举起右手,掌心舒展,放其归家。
方祈抖抖手上沾着磷粉,转头看向沈孟虞:“你虽然老是骗我,但是我相信仲禹兄,相信阿姝,相信章伯、顾婶儿他们。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沈家就是什么样的沈家,这一点不用你说,我自己也能看明白。”
“师父常说我们盗家行于江湖,就要有江湖人的气概。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只要是自己力所能及之事,那就应该去做。虽然我窃术不精,只能勉强帮你去看看齐太妃,但是我会帮你找到师父,拜托他入宫偷人。”
“我会帮你的。”
沈孟虞在方祈说出第一句话时,已下意识地跟着他站起来。他立在石阶上,看着少年的脸庞被笼在这一片朦胧灯幕中,鼻尖冻得通红,眼中却有星光灿灿,真挚清明,不知怎的,心头竟莫名生出几分悸动来。
他在这不知名的心动中默默凝视着方祈,直到方祈被他的专注的目光看得脸也泛红起来,不自然地偏头咳嗽两声,这才无言叹息一声,将攥在手中的披风重新披回少年肩上。
“不急,你师父也许要入冬才会来金陵,我们还能在吴兴待上数日。”沈孟虞轻声道。
说罢,他顿了顿,抬头看向头顶的夜空,九曲银河一滴水,落入江南一片湖,其中震泽泽沃方圆千里,自苕溪向下,汇成这湖光山色间的一城一池,汇成他的家乡,抑或是他们的家乡。
“我带你看看吴兴吧。”
作者有话要说: “腐草之萤光,怎及天心之皓月?”的比喻出自《三国演义》。
震泽即今太湖,苕溪是一条汇入太湖的支流,《苕溪渔隐丛话》是南宋时人编撰的一本诗话集,非常喜欢这个名字了,故借古人意境一用。
第35章 江南一梦
江南梦,梦里近重阳。倦飞白鹭眠皱水,霜欺红叶漫山塘。秋起半城凉。
沈孟虞言出必践,在与族中亲眷一一见礼、寒暄应酬过后,他没有就此在沈家大宅住下,而是带着方祈在吴兴四境转上一圈,暂忘俗务,也学做一回苕溪渔隐,山野闲人。
方祈知他心中负累,亦愿借这数日偷来的闲暇,不提旁事,只一心一意徜徉山水之间,放旷自然。
他们在荻花深处的水镇古村小歇暂住,廊桥信步,数头顶七星北斗,看渔樵安然入梦,灯火阑珊。
他们在烟水茫茫的枯荷叶底泛舟乘槎,水中捞月,摘数朵莲蓬把玩,吃一颗丢一颗,无比自在。
他们在云遮雾绕的山中剑池濯缨洗刃,野寺参禅,讨一杯黄芽细品,听秋雨穿林打叶,且吟且啸。
吴兴的一切对方祈这个初来乍到的游侠儿来说,都是新奇的,有趣的,对沈孟虞这个离家数载的游子来说,亦是如此。他们二人走走停停,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就差没在这湖光山色之间筑起茅庐,长居上一年半载,不问世事。
方祈跟着沈孟虞登临莫干山,观瀑拜佛,问茶寻隐。这一日他们行到山间的一处草亭,二人走得累了,眼见这亭子四周泉流淙淙、松竹拂绿,索性在这亭中落脚,打算小憩半日。
方祈一手兜着刚摘来的野果,一手把玩着沈孟虞新折给他的竹叶蚂蚱,嘴里哼着小调,步履轻快地从林间转出。
“你先前说许我一个王侯将相的话,可还记得?”他将果子递给站在山泉边的沈孟虞,又忍不住从里面抓了一枚圆滚滚的山里红出来,想要直接下口。
“洗干净再吃。”沈孟虞一掌拍掉方祈手中的果子,只让他在一边候着,不要碍事。
他洗着果子回道:“自然记得。”
方祈被沈孟虞教训,只得讪讪缩回爪子,眼巴巴地蹲在他脚边,真情实感地抒发自己对吴兴的喜爱。
“我喜欢吴兴,”他说,“我听说王侯都有封地,要不然你以后给我的封地就封在这里吧,这样你要是有空回来了,还能来我家坐坐。”
“你家?”沈孟虞洗好果子,从中捻起那一颗山里红,他将晶莹饱满的果子故意在方祈面前转上一圈,最后却是塞进了自己嘴里,“你还真会挑地方。”
最漂亮的果子落进旁人腹中,自己还被他摆了一道,方祈恨恨怒瞪沈孟虞一眼,两只爪子齐上阵,抓起几颗青枣囫囵下肚,试图扳回一城。
然而他吃得太急,一颗枣卡在喉咙里,却是将脸都憋红了。
“你啊……”沈孟虞对方祈这般毛手毛脚的性子也是没辙,他认命地抓起水囊,灌了些山泉递给方祈,又帮他拍背顺气。
方祈接过水狂灌几口,一边咳嗽,一边还不忘继续与沈孟虞讨价还价:“咳咳咳……你答应我的,地方当然得让我来挑……我还是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地方……咳咳……”
“地方自然是让你来挑,”沈孟虞叹息一声,“你能喜欢吴兴,我很开心。”
“我答应你。”
山中无甲子,人间日月长。沈孟虞和方祈在山中停留数日,终于赶在九月初九重阳宴前,风尘仆仆地回到沈家,洗漱更衣,阖家团圆。
沈家虽不富,但每逢佳节,还是会聚在一起行宴。白日里才从庄子上送来的肥蟹经厨子巧手烹调,于桌上一溜排开,蒸煮卤酿,青红黄白,亦不输城中酒楼。
方祈早就听说过江南蟹美,菊酒酿清,心中向往,慕之甚矣。此番对着面前膏脂丰腴的螃蟹,饶是他此前未曾沾过几滴酒水,也忍不住学着书中英雄客的模样,一手擎蟹,一手举杯,大口吃肉,大杯喝酒,一醉……
“嗝,菊花酒,好喝,大螃蟹,好吃,我还要……”一醉不休。
沈孟虞不沾酒肉,只夹些素菜细嚼慢咽。他坐在席间,除了与族中长辈兄弟闲谈外,还得担起照顾方祈的责任。
他头痛地放下木箸,找侍应的下人要了一碗醒酒汤,亲手送到已经瘫倒在位上的方祈唇边:“要什么要?你莫不是第一次喝酒?这才几杯脸就红成这样,起来把这醒酒汤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