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来罗
“嗯。”他心事重重地往前走,嘴上只是漫不经心地应了季云崔一声。他思索良久,正想问问季云崔手下可有人方便宫中行走,能否尽量查一查杜姑姑下落,冷不防身后突然传来两声少年急迫的大喊,却是太子带着内侍一路小跑过来,赶在他出宫前拦下他们二人。
“少傅留步!季将军留步!”
萧悦本是在后宫侍奉病重的母后,无意中听到外面有宫人在议论沈少傅受伤一事,吓得愣在原地半天,回过神来想也不想地带着松烟就往宫门跑,连舆驾也没乘。
萧悦一路狂奔,气喘吁吁,鬓歪冠斜,他来不及整衣理发,直接就着这幅仪容不整的样子上来就想抓沈孟虞的手,便是连本该执守的弟子礼都忘在了脑后。
“少傅……你……你这是……您没事吧?”
沈孟虞脸色苍白,脚步虚浮,萧悦与他暂别一月,没想到再见竟是这般局面。
他心中既忧且惧,他的指尖落在距离沈孟虞手臂一寸的地方,挣扎半天,又默默地缩了回去。他只敢用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将沈孟虞从头到脚打量清楚,几乎是带着哭腔地出声探问。
沈孟虞能感受到萧悦的惊慌,亦能明白少年心中的不安。他稍稍站直些身子,主动伸手,拍拍萧悦攥在身前,还在不住颤抖的双手,脸上露出一个清淡的笑容:“没事,殿下毋需担心。”
“少傅……”泪水在萧悦的眼眶中转了几圈,最终还是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季云崔扶着沈孟虞,立在边上,只是冷眼旁观这一对师徒死里逃生后再度相遇,没有出声。
先前他和沈孟虞在萧赞面前编撰那一出山中救人的故事,沈孟虞刻意隐瞒下自己在吴兴接到太子传信一事,只说是族中事情已了,遂提前返京,并未将萧悦牵扯进这一出或许是利用,又或许是陷害的风波里。
按照沈孟虞的意思,他认为萧悦心地纯善,年少无知,对他这个师长敬重有加,不可能做出暗地里助纣为虐、帮助皇帝坑害自己师父的事。然而季云崔对萧悦所知不多,不敢直接照搬沈孟虞的结论评判太子,故他此时也只是暗中观察着萧悦的一举一动,想要从他的身上挖掘出一丝一毫的伪装矫饰,抑或是一心一意的清白赤诚。
宫道上凉风瑟瑟,沈孟虞说着说着,忍不住低低咳嗽几声。萧悦担心他身体,不敢拉着他多说什么,遂他只是转头吩咐松烟几句,让他回去将东宫备着的好些灵丹妙药仔细整理一遍,紧最名贵的亲自送到少傅府上,万不能藏私。
“殿下不必如此费心,陛下先前也赐了臣不少良药,又有太医开的方子,不会有事的。”沈孟虞拦不住萧悦的一番美意,他无奈地看着松烟利索地应了一声,按着太子的吩咐就往回跑,心中也是一暖。
“我只是盼着少傅您能早些好起来,”萧悦摇摇头,他眼眶泛红,鼻子也在不断抽抽,“上一次您入宫时留下的功课,我已经反反复复做了三遍了。我……我还是喜欢少傅您教我。”
沈孟虞身上没有帕子,只能将袖子递上去,帮少年拭泪。
“臣近日不良于行,怕是不便往来东宫,”他沉吟片刻,忽然心生一计,“若是殿下不嫌麻烦,我让方祈代我入宫,殿下只消将功课交给他,我在家中修养无事,闲来也能批阅一二,隔几日再教他带进宫来就是了。”
“嗯,我听少傅的。少傅您快些回去吧。季将军,少傅就拜托您了。”萧悦向来听话,沈孟虞说了什么,他想都不想,直接满口应下来,转头催着季云崔带沈孟虞出宫养伤。
季云崔目光沉沉地盯着萧悦的背影离去,没有动作,直到身边沈孟虞等不及又咳嗽两声,他这才回过头,示意领路的小内侍继续往前走,他们在后面跟着。
“我似乎有些理解你为何看中太子了……你遇刺一事,当与他无关,”季云崔一边走,一边评价道,“只是身为太子,性子这般柔善,若是来日称帝,未免会过分仁慈。”
“这是我教出来的学生,我还不至于眼瞎到认不清白眼狼。”沈孟虞的袖子刚才都用来帮萧悦拭泪了,湿湿嗒嗒的布料黏在手上,有些不太舒服。
他不动声色地抖了抖袖子,又在季云崔的外衫上蹭了几下,这才低声回道:“至于性子,这也都是因他常年身处宫中,上头谢贵妃跋扈落下的后果,一时半会间拗不过来,便是我也没辙。怕也只有等日后谢氏倒台,陈氏一系能给他撑腰,自身有了底气,才不会空谈仁慈。”
“虽说仁慈也没什么不好,但是在不恰当的时候仁慈,也会反噬自身。”
“就如……”沈孟虞话说到一半,想起沈太后昔年心慈手软放过陈王,反而养虎为患的事,他心中一窒,终究没有把话说完。
季云崔知晓沈家与今上的旧日恩怨,也明白他的未尽之言。
“罢了,冤冤相报不如鸳鸳相抱,你想要扶一位仁君明主上位,那我也只有舍命陪君子了。”他耸耸肩,调侃一句,没有在这个时候继续给沈孟虞添堵,而是轻飘飘地将此事揭过,另起话头,“你还是想想要如何解释清楚这身新伤吧,哪怕我不说,以方祈的聪明,应也能看出来的。”
然而沈孟虞听了季云崔的话,原本蹙起眉头蓦地却是一松。他微不可查地抬了抬左手,唇角不自觉地勾出一道弧度,就连声音也一扫先前凝重沉郁,变得温柔起来。
五丝系命,不病不瘟,一条褪色的五彩丝缕正牢牢系在沈孟虞臂上,不偏不倚,恰与他的心脏紧紧相邻。
“无妨,他会信我的。”沈孟虞笃定道。
作者有话要说: 小季:不对啊,我怎么仿佛吃了一嘴狗粮???!!!说好的兄弟呢!汪汪汪汪!
注:
1.五色丝系臂是端午的风俗,有续命、保佑平安的意思,此处使用只取意义,不考虑节日。
至于丝绦是怎么冒出来的,嗯,暗戳戳地发一颗糖,前一章修改后有暗示~
第46章 登堂入室
沈孟虞悟性极高,他与季云崔相交,不仅将他们季家的一套身法武功学成大半,顺带着连季云崔做戏的本事也偷得不少,若是有意做伪,一般人倒也看不出端倪。
季云崔将沈孟虞送回沈家,他站在院子门口,没敢多待,只简单解释了几句宫中情况后便匆匆拿着皇帝手谕去骠骑营中征调人手,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方祈没来得及拦住季云崔,他站在人群外,看着被章伯等人围在中间、脸色却似乎比他们分别时白上不少的沈孟虞,心中虽觉疑惑,却没有大大咧咧地直接在众人面前表现出来。
沈孟虞不想让其他人操心,故他先前对方祈的叮嘱,也只让他向章伯等人透露他受伤一事,却并没有说明伤势的严重程度。如今他借着旁人搀扶,尚还能站得住脚,言辞之间也不见滞涩,众人虽被他一身沾血带污的装束吓了一跳,但见他性命并无大碍,悬着的心也都放下来一半,只簇拥着他回房歇息。
细蕊跟着顾婶儿去灶房准备适合病人吃的清粥小菜,沈安拉上沈平在院中打水,准备迟些服侍沈孟虞擦身洗漱,章伯上了年纪,平日里视沈孟虞如自家孙辈,只一边抹泪,一边抱着灵丹妙药回房整理,很快,众人各自散去忙碌,不甚宽敞的卧房中也只剩下沈仲禹与方祈二人。
沈孟虞靠坐在床头,背后垫着两个软枕,长发委于身畔。他就这这般姿势问了沈仲禹几句近日情况,也含糊其辞地回答了沈仲禹几个问题,直到他好不容易将拧着眉头的二弟也从床前支走,他这才向一直站在屏风后头、默不作声的方祈招招手,让他近前来说话。
“这是你的长命缕,如今物归原主,多谢。”沈孟虞撩起衣袖,露出伤口已大都愈合了的左手手臂,他的右手二指轻轻一勾,解下上臂系着的五色丝绦,将其塞进方祈手心,轻声道谢。
方祈接过丝绦,没有立即收进囊中,他将还带着沈孟虞体温的丝绦攥在手中绞了绞,又围着自己的指尖绕上数圈,这才抬眼直视沈孟虞:“不用谢。你……你没事吧?皇帝可有刁难你?”
“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怎么会有事,”沈孟虞摇头,“是我们刁难皇帝,他被我们堵得死死的,眼下应没有机会再出手了。”
“可是你的脸色……”方祈认真盯着沈孟虞的眼睛,又伸手指指沈孟虞腰间衣上的血迹,疑虑未解,“还有这几道血痕,我下车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啊。”
沈孟虞顺着方祈手指的位置垂眼,他不动声色地卷起右边衣袖,只将新裹上纱布的右臂拿给方祈验看。
他甚至唇边还带着一丝笑意,云淡风轻地解释道:“我半日没吃东西,脸色不好,倒令你担心了。先前入宫不便带刀剑,我将断水匕取出来时不小心被割了一道口子,这血痕应是那时不小心染上的,我都没留神,你倒是眼尖。”
纱布外头沾着几滴猩红,层层叠叠裹在沈孟虞白皙的手臂上,方祈看不见纱布下的情况,又见沈孟虞一脸若无其事,也只能姑且信他一回。
“没事就好。喏,这是剩下的银子,我就买了一样桂花糖糕,你回来肯定要喝药,若是怕药苦,也可以吃着压压苦味。”他点点头,没有再多问什么,只是从怀中摸出几块银子并一个油纸包,仔细叮嘱着放到沈孟虞床边的壁柜上。
待得做完这些,方祈环视一圈,发现自己似乎再没有什么理由可以继续留下去,遂也只将绕在手上的丝绦收进怀里,有些烦躁地跺跺脚,打算就此离开,不打扰沈孟虞休息。
“方祈。”沈孟虞却忽然在身后出言叫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