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来罗
他可以喜欢山川湖海繁花白雪红袖谪仙,为之驻足流连,但能让他真正想要留下来,留个一生一世,偕行并肩的人,也只有那一个而已。
对于喜欢的人,他总是不禁想要了解更多。
“其实我今日来寻季大哥,除了送信,也是想请你与我说些有关他的事。”
坦白心意这件事一回生二回熟,方祈昨夜对着方无道这样的长辈尚有些羞赧,如今对着平日里称兄道弟的季云崔倒是能直接抛开面子,坦坦荡荡地承认一切。
他将玉钩收进怀里,红着脸从桌边搬了两张椅子过来,他将其中一张椅子拖到尚在怔愣中的季云崔身后,按着他坐下,自己坐到他对面,说出自己的真正来意:“他总是把所有事都藏在心里,一个人担着,不轻易透露。但我希望自己能更有用些,可以帮他,季大哥你与他往来最多,你愿意帮我吗?”
方祈的目光太过澄透,诚诚心意一览无余,仿如磐石坚定。
季云崔看着这双蕴满希冀的眼睛,心中百味陈杂。
他能说不愿意吗?
他说不出来啊。
方祈只听季云崔忽然长叹一声,无奈开口,算是答应了他的请求。
“你想知道什么?”
季云崔与沈孟虞相识于总角,他与幼妹季云鸾受其恩惠,心中感念,遂在沈孟虞十八岁重回帝京时故意接触,明里暗里守望相助,也算得上是这世上最深知沈孟虞其人的挚友。
即使被挚友横刀夺爱,心中郁闷,季云崔尴尬地揉揉鼻子,发现自己仍旧没有办法扯出几句谎来给沈孟虞泼脏水。他拗不过自己的内心,只得认真回答方祈提出的每一个问题,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告诉方祈。
昔年沈孟虞凭科举文章扬名帝京,又在琼林宴上得皇帝亲授太子少傅,一时风头无二。
季云崔那年也恰好参加武举,他苦心习武数载,为的就是这一番出人头地,与幼妹在家中不必再看嫡母嫡子脸色,他也做到了。
在细分文武举办的琼林、鹰扬宴后,时值清明,皇帝特命礼部再开一招贤宴,延请今春入彀英才,交通文武,列座同侪。
季云崔先前不知沈孟虞入京,待到他名声大噪之时又被家中琐事绊脚,一直未得机会相见。
此番赴宴,他本以为自己能见到被众星捧月围在中间意气风发的探花郎,然而当他寻到一处角落里、发现那一群开怀嬉笑的进士们时,他看到的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容貌殊丽的青衣少年被堵在角落里,冠斜领歪,脸上还有被刻意涂抹的朱砂墨迹。其中一个红袍士子不仅言语轻薄,手上的朱笔更是下流地沿着少年胸口的衣襟往下滑,笔锋停停点点,狎昵之意不言而喻。
这是……怎么回事?季云崔错愕地揉揉眼睛,确定自己不曾看错,然而当他刚想开口唤人前来援手时,眼角余光却只瞥见不远处侍立的宫中内侍漫不经心地抬抬眼皮,看了这边一眼又继续耷拉下去,对这角落中发生的一切熟视无睹,只做不闻。
有聚在外围的世家子认得季云崔,他见武状元无意撞破他们行事,一点都不觉尴尬,反而还招招手让季云崔过去,与他们一道像逗猫儿似地戏弄青衣少年。
毛笔还在青衣少年身上乱戳,只是他的手脚被人捉住按在壁上,躲避不得。在听到那世家子唤出季云崔大名时少年身上一颤,一直咬牙低头不语的脑袋稍稍抬起半分,在看清楚季云崔的容貌时泛红的眼底有一道飞星似的光芒滑过,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偏头转向一边。
季云崔从这一眼中明白了沈孟虞现下的处境,他心思电转,假意对这群人的狎昵毫无兴趣,也不看沈孟虞,而是挤出张笑脸凑到那世家少年身边,提前通风报信:“许三郎,我方才过来时听人说了一句,只道今日这招贤宴也是陛下为永乐长公主准备的驸马宴。陛下那边正在曲水传杯,三郎高才,怎么不去试试,若是得公主青眼日后高升,可别忘了兄弟我啊。”
季云崔虽有意压低声音,只讨好那许家少子,然而在场的无不是人精,俱都竖起耳朵,将这等尚主的机会听了个七八成。
那许家三郎年纪尚小,平日里被身边的长辈亲友宠着捧着,只当自己此次参加科举定能一举成名,名动天下,谁料却被沈孟虞这个罪臣之后抢了风头,心中气恼,故才会约着与其他同榜进士一道,故意寻机欺辱沈孟虞。
只是欺辱沈孟虞固然解气,然而若是能做长公主的入幕之宾,那才是飞上枝头,功名利禄尽有之。许家三郎眼见身旁众人蠢蠢欲动,他急着去皇帝公主面前露脸,便是连一句道谢的话都未及说,随意理理衣袍,只飞也似地向殿前奔去。
令人眼热的恩宠在前,其他几人对视一眼,彼此心猿意马,也不再戏弄沈孟虞,只将那朱砂毛笔随手一丢,和季云崔简单打个哈哈,俱也三三两两地散去不提。
边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宫中内侍听到角落里传来异动,疑惑地递了个眼神过来,然而他还未及张口,那厢季云崔却忽地朝他所在的方向凶狠一瞪,吓得他身上一哆嗦,疑问堵在唇间,身体瑟瑟发抖,再不敢多言什么。
使了个花招骗走那些个年轻的进士生员,季云崔赔着笑脸恭送他们离去,他目送着那群衣饰光鲜手段龌龊的少年走远,还未及转身,忽听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道谢。
“多谢。”
那是季云崔与沈孟虞时隔五载的重逢,他亲眼看见从来只在云中行走的少年被人恶毒地推入泥泞,他从泥泞中爬起来,背着一身重振家族的重担,顶着无数因嫉生仇的视线,他在这不易居的帝京中艰难自保,逆风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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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身体底子不好,经脉骨骼又早已定型,已过了习武的年纪。你若是想跟我从头学起,怕是付出十分辛苦还不如旁人万一,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哪怕我只能学到旁人万一,但日后兴许这万一能救我一命,只要能多一个防身保命的法子,我都得去尝试。”
“错了,不对,你这儿再……你这儿怎么肿得这么高?出什么事了?”
“不是,是我昨天练的时候太投入,一不小心把自己抓狠了,不碍事。”
“你这可不止是把自己抓狠了,你是恨不得把自己都大卸八块了吧。得得得,明日我给你带罐药油来,你自个儿看着办吧。”
“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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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你怎么手脚就这么僵呢?一入水跟块木头似的,要不是我看着不对救了你,恐怕如今尸体都要浮起来了。你到底是多想不开要学凫水啊?”
“不是想不开,而是为了保命。你不该那么着急救我的,我觉得还能坚持一会儿。”
“坚持什么?坚持像块铁石一样沉到水底吗?让你学换气你又不学,一口气再长能长到哪去?你这是在故意折腾我吧?”
“不是。一口气已是我潜入水中的极限,若是三番四次入水,我真得受不住。”
“既然这是你们族中落下的毛病,那你平日里注意远离水边就是了,何必要勉强自己受这个苦?”
“因为这是我们沈家的软肋啊……我只有一条命,能少让旁人握住一个把柄是一个,我不能重蹈覆辙,我必须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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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细皮嫩肉风吹就倒的弱质文人,却偏偏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即使落得一身青肿血痕,也只是缩回房中独自上药,从不轻易将伤口示人。
明明是见水就晕畏水成疾的天生心病,却偏偏逼着自己学习闭气凫水,即使有数次差点淹死,也还要一次又一次地扎进水中,深埋一切恐惧。
明明是孤身一人重回这天翻地覆的金陵城中,受尽欺辱冷眼,却偏偏挣扎着以蚍蜉之力布下罗网,试图撼动这天下最坚固的大树。
并非不自量力,而是为了身上的责任,他必须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