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季阅
韩将宗垂着视线不说话,看样子似乎是在等他喝。
骆深只好伸手摸了摸杯子,竟然是烫手的,不似一般暖酒的温度。
他望了里头一眼,热气缓缓升上去,端起来尝一口,是适口的白水。
韩将宗这才道:“胃疼就自己多加注意,戒酒勿贪凉,这个场合,只要我不找你的茬儿,谁也不会灌你一个小辈儿的酒。”
骆深点点头。
他话突然这么少,倒叫韩将宗更加纳闷了,他们好似突然角色对调了。
找话说的那个由骆深一下子变成了韩将宗。
他身居高位,一向都是别人巴结着攀交他,这种上赶着的感觉倒是新奇。
“刚刚……”
“刚才……”
二人一起开口,骆深闭上嘴,请他先讲。
韩将宗于是问:“刚才你们在说什么?”
骆深喉咙一动,吞下一口唾液,慢吞吞的问:“将军看,今天的,花……好看吗?”
韩将宗顺着他视线看去,夹道还有台边的牡丹争相斗艳,各色各状,似乎场中温度太热,竟然催的比之前开的更盛。
各个雍容华贵如美人面,犹如各种教养良好温柔贵气的闺房女子,或娴静或端庄,安静坐落在自己的闺阁之中。
“洛阳的牡丹不负每年上供宫中的盛名,果然漂亮。”韩将宗丝毫不吝夸奖,张口称赞道。
骆深眼见遮掩过去,赶紧说:“洛阳的牡丹出名不假,但是每年上供到宫中的,可不单单是牡丹。”
他一拍手,掩在帘后的两列女子自通道袅袅而来,浮光流彩的轻纱,妙曼轻盈的身躯,肥环燕瘦各有各的好处。
韩将宗余光一扫,扫见刘副将对着他摇了摇头,意思是:完蛋,他竟然往你床上送人,可见是真不怎么在意你。
韩将宗本就有些心烦,攥着满翠无絮酒杯的手指骨节紧了紧,刘副将赶紧闭紧嘴,瞥过头用眼缝中偷偷瞧着这边。
这莺莺燕燕环绕四处而坐,轻盈小扇微遮面,只露出一双双灵动的眼睛。
韩将宗坐在正中只觉脂粉香气拥挤往鼻孔里钻,逼的人简直待不下去。
骆深眉目垂着,乍一眼是个温顺模样:“各式各样的美人都在此处,将军可以凭借喜好挑几个留下伺候。”
韩将宗没说话,自端起杯来喝了一口酒。
场中一时沉默无人敢发声,只余刻意压制的呼吸声。
骆深等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再次提醒了一遍:“大家都是常年同楼第打交代的人,各种门道都懂得,将军不必觉得不好意思。”
韩将宗差点嗤笑出声。
骆深一抬手,十余个美人放下扑蝶小扇,长相清纯的、眉眼的、温婉的等等各有各的美。
韩将宗随意扫了一眼,摇了摇头。
“可是哪里不合心意吗?”骆深问。
韩将宗:“长得不行。”
“这么多,就没有一个能入将军的眼吗?”骆深环视一圈,觉得各色美人应有尽有,长相都属上佳,“许是灯下昏暗,将军不妨仔细瞧瞧。”
韩将宗撩起眼皮看着他,“往二品以上大员床上塞乱七八糟的女人,是你们洛阳的风俗吗?”
“不……”骆深犹豫了一下,停住了声音,然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娓娓笑了起来:“这些都是刚出阁的好姑娘,没开过苞的,干净的很。”
意思就是:这都是良家女子,不是楼里乱七八糟的姑娘。
韩将宗凝视着他,提灯投下数道光影,显得他一侧脸颊身形格外硬朗。
骆深一顿,同他视线交接的一刹那,忘了后面要说的话。
韩将宗手里把玩着酒杯,拇指抚过杯沿,像是抚过温柔的唇。
“那有什么意思。”他半抬着视线漫不经心道:“什么都不懂,枯燥平淡,乏味的紧。”
骆深回过神来,挪开视线:“这也不是什么值当明说的事情,本就是担心将军喝多了酒睡不好,找个会伺候的贴心人过去。将军若是不喜欢,叫她们下去就是。”
说罢他一挥手,女子来时不发一声,走去也安安静静,不消片刻,退了个干净。
呛人的脂粉味道散去了些,韩将宗自在吸了两口气,挑了挑眉,“那我喝多了,谁来伺候我呢?”
骆深手中瓷杯的温度渐渐凉下去,韩将宗提起边角的热茶来给他续满,头也不抬的说:“不如试试你的技术和花样,这我倒更感些兴趣。”
骆深心中咯噔一声,视线一定,愣住了。
场中人数众多,但是韩将宗声音刻意压的低,外人只看到他凑上前似乎说了一句悄悄话。
韩将宗目光似剑一动不动盯着他,挺直的鼻梁被光照在脸上留下结实深刻的影子。
骆深思考片刻,低声解释:“刚刚我同朋友的玩笑话,还望将军不要放在心上,往后再不敢僭越开您的玩笑了。”
韩将宗点点头。
骆深刚要松口气,韩将宗说:“晚了,我已经当真了。大丈夫说的出做得到,骆少爷可别涮着我找趣儿玩。”
骆深周身一僵,若是细查就能发现他肩胛到后背连到窄腰间拉出来的一条线都紧紧绷着,甚至脸色都呈现出一点戒备神情来。
韩将宗再次凑过去,几乎以额抵额,低声说:“今日天气、氛围都不错,又有你以身相许的许诺,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天让韩某领教一下你的‘功夫’。”
骆深直身坐在桌前,扶着杯子的手都轴了:“我……”
韩将宗饶有兴致等着。
“我明天,我,我,我昨日……”骆深向来清明的脑子突然断了线,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他皱了皱眉,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冷静下来些许。
韩将宗看着他。
骆深捋清思路,抬眼去看,正望进他眼睛里。
那眼中有不甚清明的半缕光,也是身后提灯一刻不停的照射发辉,终于染上的一星半点影影绰绰的哑光。
像幽深的湖面泛起不明波光,虽然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但是底下深埋的仍是暗沉湖水、万丈深潭。
得,骆深的思路又断了。
“既然你默许了。”韩将宗话声一顿,蓦然笑了起来,连带着眼中微光一动,压低声道:“待今日事毕,亥时留门等我。”
一场答谢宴终了,韩将宗要退场,其他人也不好继续待下去,一时间接二连三告辞,一刻钟,外人都退了个干净。
韩将宗醉醺醺的往迎风阁走,上好的桂花酿温成六分热,喝了一整晚,浑身的血也都跟着燥热了一晚。
刘副将扶着他进了迎风阁的月亮门,家仆尽退,他才说:“你之前说恐怕误会了少爷的意思,我还不信。今天观察了一晚,他不仅矜持,而且还高冷,整晚都不带搭理人几句话的。我承认我错了,不该怀疑你之前的判断,这回恐怕真是误会了。这是一错。”
他慢慢点着头,觉得自己说的十分对。
韩将宗沉默以对,等着他后话。
刘副将叹口气,过了一会儿,有些苦恼的说:“没有二错了。”
韩将宗转眼看他,眉头微锁,目光仍旧藏着锋芒,但是眼中透露出来的意思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刘副将一看他表情就明白他心中定在骂自己,但是仍旧坚持着嘟囔:“反正也是要追,追十天和追半个月也没太大区别。”
韩将宗哼笑一声,面上浮起一点胜券在握般的笑容。
刘副将没太看懂这表情的意思,直到回房间后,韩将宗叫他去睡觉。
他本没多想,但是看韩将宗坐在黄花梨木太师椅上随手拿起来桌底架篓里的书,看样子不打算睡觉,便多嘴问了一句:“将军不睡吗?”
“不睡。”韩将宗随便翻开一页搁在眼前,“待会儿还有事。”
“什么事?”
韩将宗一动不动道:“我约了骆深亥时给我留门,今晚应当不会回来了。”
“!?”刘副将撒开拉门的手,眼睛顷刻瞪的铜铃一般大,急匆匆冲了回来:“约约、约什么?!”
“一个喝了酒的男人,跟另一个好男色的男人,深更半夜,共处一室。”韩将宗顿了顿,笔直剑眉尾梢高高扬了起来,“你说能约什么?”
“我老天啊!!”刘副将震惊叫了一声,激动的都结巴起来:“你你你,你怎么不早说啊!”
“刚刚人多不便讲。”韩将宗哂笑一声:“我就算说了,也没你的事啊。”
“怎么没我的事?”刘副将急质问:“好歹我出过不少主意,你这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也忒快了!”
“你知道了能做什么?”韩将宗问:“为我们加油?还是帮我们计时?”
刘副将:“…………”
这话委实不要脸。
他气的要走,转眼见到韩将宗轻松无比但是刻意严肃的脸色,心中不由跟着一乐,坐在了他一旁,“诶,将军?”
“怎么?”韩将宗头也不抬的问。
“那这骆少爷的行为我倒是弄不懂了,就是不知道是装矜持还是装浪荡啊。”刘副将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青茬:“这是他邀请你的吗?”
韩将宗:“我提的,让他以身相许,今夜报恩。”
“他答应了?怎么说的?”
韩将宗:“没答应。”
“……”刘副将差点掀桌子:“那你显摆什么呢?”
“也没拒绝。”韩将宗淡定道:“默认了。”
刘副将:“……”
他无语的看了一会儿,最后站起身来,愤恨的说:“成吧,终成眷属,我也替你们高兴。”
韩将宗不动声色翻过一页,冷酷无情道:“历年来的体统都是有钱人终成眷属,没钱的人亲眼目睹。如今我看着,确实是如此。”
没钱的刘副将一时梗住:“……”
韩将宗:“你只能祝福我们了。”
刘副将气的指了他一会儿,再次忍无可忍的叫了起来:“我老天啊!脸皮!将军,求求你把这掉地上的脸皮快捡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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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深送完了人,回到院中吩咐拆台柱送走戏班,自己则登上茶楼,凭栏半靠着见下头的人收拾场面。
他喝了一晚上的白水,最后有些寡淡无味,想着叫人送一壶酒来,又回想之前韩将宗的话,犹豫片刻无声呵出一口气,忍下了。
家仆打扫干净下头台棚,跑上来询问:“少爷,今日天冷,可要将暖阁打扫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