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苍梧宾白
待功行圆满,五感逐一回归,他最先感知到的是一片沉沉黑暗。闻衡进屋时天色尚微明,便没有点灯,此刻已值深夜,屋中全无烛火,显得异常昏黑。目不能视物,反而使人听觉更加敏锐:窗外哗哗雨声,楼下桌椅板凳摩擦声,脚步人语……还有隔壁翻来覆去床板发出的细微“吱呀”声。
闻衡起身取火点着了灯,又侧耳细听,果然是薛青澜那边的声音。他心道这才两个时辰,总不至于睡这么一会儿就醒了,难道是被梦魇着了?
他与薛青澜只有一墙之隔,这墙壁是板壁,完全不隔音。闻衡想了想,伸手在床侧墙上试探着敲了三下,那头瞬时一静,随即回了清晰的三下。
得了,果然是睡不着。
闻衡索性抬高声音,扬声对隔壁道:“过来吧。”
过得片刻,薛青澜敲门进来。他身上装束如旧,头发也没拆,在床上滚得微乱,脸色苍白中隐隐泛青,看着好像不但没休息过来,反而更疲倦了。
“怎么没睡?”闻衡让他坐下,给他倒了杯半温的茶,“先润润唇,是不是饿了?”
薛青澜睡到一半被活生生冻醒,此刻头疼欲裂,四肢发冷,那滋味简直如在冰窟中煎熬,胃里像是坠了一块冰,看着那盏凉茶就犯恶心,连说话的力气都提不起来,只恹恹地摇头。
闻衡何其敏锐,伸手将他拉过来,试了试额头温度,又摸了摸他冰凉的双手,知道他难受,声音就放得十分低柔:“身上冷不冷?又是老毛病?”
薛青澜双手叫他焐在掌心里,得到一点热意,那种肺腑要被冻透的感觉稍微缓解了一些,低低“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闻衡上午才说过他,这会儿自己的眉头就拧成了一个疙瘩。他攥着薛青澜的双手,将他身子转了半圈,变成背对自己的姿势,单掌按在他背上,将一股温厚精纯的真气顺着背心要穴送入薛青澜体内,沿经脉运转一周天,助他疏活血脉,逼出体内阴寒之气。
薛青澜半倚在他臂弯中,浑浑噩噩地任他动作。随着真气游走四肢百骸,如附骨之疽的寒意逐渐消融,他灌了铅似的双腿缓慢地恢复了知觉,整个人就像从刚刚从冰中解冻,自肺腑深处咳出一口经年不散的凉气。
闻衡引导他运功驱寒,前面都还顺利,唯独行至心脉时,不知碰到了哪里,薛青澜猛地往前栽倒,额头瞬间见汗,连肩膀带脊背都颤抖着蜷缩起来,忍痛道:“那里不行……疼。”
闻衡马上撤了真气,见状不对,右手拦腰将他往后一带,团团搂住了低声安慰:“别怕,不碰那里,没事了……还疼不疼?”
薛青澜伏在他臂弯里喘息片刻,缓过一阵剜心之痛,摇头道:“不疼了。”
等气息渐定,他扶着闻衡的膝盖坐直身体,感觉手脚回温,头疼稍减,可见方才那番行功确实有用。他一转脸看见闻衡满面忧色,打叠起精神强笑道:“刚才吓着你了吧?现在好多了……这毛病就是看着吓人,其实不管它,明天自己也能好。”
“这叫‘看着吓人’?”闻衡将他鬓边一丝被汗水打湿的乱发拨开,眼神又沉又深,“你要糊弄人也找个像样的借口。”
薛青澜不答他的话,忽然倾身向前,在他右臂上轻轻一拂:“这里是不是在渗血?你手臂上有伤?”
“小伤,不用管它。”闻衡看都没看一眼,不依不饶道,“你这病到底是怎么回事?都四五年了,为什么一点好转都没有,反而比从前更严重了?”
薛青澜只看着他,笑而不语。闻衡被他笑得莫名其妙,花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薛青澜是笑他刚说完别人自己就故态复萌,气得作势要去拧他的脸“小没良心的,我跟你说正事,你在这儿消遣你哥?”
薛青澜往旁边躲闪,笑着起身道:“说了不要紧就是不要紧,我心中有数。你等一等,我去叫人准备热水和白布上来。”
闻衡打不得骂不得,拿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最终用力一拉,将他扥回圆凳上,自己站起来往外走,顺手在他头顶上不轻不重地一按:“给我在这老实坐着,我去。”
第65章 裹伤
这家客店规模不大, 人手倒是勤快麻利。闻衡上楼时,身后伙计捧着铜盆手巾等物,他自己手里则拎着个漆盒, 打开来, 里头是一碗热腾腾的鸡汤面和几碟小菜。薛青澜一见便知是何人手笔, 心中熨帖,却还是忍不住道:“大晚上的,何苦这么麻烦。”
“好说。”闻衡拿了双筷子给他,“你要是能老实一点, 就什么都不麻烦了。”
薛青澜晚饭没吃两口,闻衡怕他饿着, 于是叫后厨在灶上煨着鸡汤, 预备他夜间醒来能吃上一口热饭。面是现下的,热汤清鲜醇和,能从喉管一直暖到胃里, 多少沉积不去的寒意都被冲散。虽然时过境迁,季节、地点都不一样,可当薛青澜隔着朦胧热气看灯下静坐的人,却恍然还是当年越影山上的少年剪影。
“看我做什么?”闻衡一抬眼皮,懒懒道, “好好吃饭, 别走神。”
薛青澜有时候怀疑闻衡是被关得太久,忘了世事流变,还把当十几岁的小孩看待,每天都像个老父亲一样有操不完的心。
他在暖意融融的烛光里喝掉最后一口汤,将餐具归拢到盒里,自去净手, 拿来白布烈酒为闻衡包扎伤口。
闻衡解了衣服,将一侧肩头袒露出来。那里的剑伤原本已开始收口,今日因为闻衡与九大人动手,又迸裂开来。薛青澜用水打湿旧布带,小心揭开,见底下一片鲜红肿胀,登时轻轻抽了一口气,皱着眉道:“天气热,伤口收得不好,有些化脓了。这几天切记不能再拉扯它,否则伤口坏死,这条胳膊能不能保得住都难说。”
闻衡眉头舒展,好像那伤不是在他身上一样,还有闲心故意逗他:“是,谨遵薛公子教诲。”
薛青澜没空理他,神色凝重地盯着伤口,像是遇上了棘手难题,踌躇道:“你这伤……得重新划开伤口,挤干净脓血,才能重新包扎。”
“那就划开。”闻衡浑不在意道,“我又不怕疼,你尽管放手施为就是了。”
薛青澜瞥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又忍住了,思索片刻,伸脚将一个痰盂勾到凳子底下,取过先前备下的一瓶烈酒,说:“得罪了。”
闻衡还当他要用烈酒浇洗伤口,做好了忍痛的心理准备,谁知薛青澜端过来自己喝了一口,漱净吐掉,俯身吮住了臂上狰狞红肿的创痕。
“青澜!”
闻衡惊愕至极,下意识要推开他站起身来,薛青澜搭在他肩上的手却不容置疑地向下一压,将他牢牢按在凳子上,别过头去吐掉一口脓血,低喝道:“别动!”
伤口沾了他唇上的烈酒,刺痛沿着右臂烧灼,烧得他半边身体几乎快要失去知觉,却又极其鲜明地感觉到柔软的唇舌和温热的吐息,淡淡酒香如影随形地浮在空气里,不消浓醉,也足以令人心驰神荡,恍然忘了今夕何夕。
薛青澜又吐掉一口血,再度俯首下去,闻衡偶然一错眼,看见他面颊至耳根烧红成一片,不知是被酒气冲的还是羞的,搭在他肩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仿佛在跟自己较着劲。闻衡被他攥得生疼,可见是用了多大的力气。
他只是与世隔绝了四年,并不是一辈子都生在幽谷,有些事闻衡心里清楚得很,只是从未主动往这上面想,也没料到竟有一天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自以为与人疏离,心里沉着经年的仇怨,无暇为儿女情长分神,但已经到了这一步,他甚至还舍不得推开薛青澜,又怎么敢继续对自己撒谎,假装心中仍是一片未起波澜的静水呢?
闻衡默不作声地叹了一口长气,放松紧绷的肩背,想了想,又抬起左手,小心地环住了薛青澜清瘦微弓的脊背。
只要手脚利索,清理伤口并不大费时。薛青澜吮尽脓血,用烈酒替他擦净血迹,敷上伤药,再用干净白布仔细包扎好,便大功告成。闻衡虚扶着他背后,待收拾停当,立刻递过茶盏让他漱口。
烧酒劲大,薛青澜只含着没咽下去,亦觉一股酒意直冲天灵,烧得眼角都红了。他为闻衡裹伤时没考虑过那么多,只想让他少受点罪,可事情做完了,羞赧尴尬才后知后觉地呼啸而来。他甚至不敢抬头多看闻衡一眼,既怕他刨根问底,非要追究清楚,又担忧他心中厌恶,将自己视为那等轻薄浪荡之人。
满屋里都是不自在的气氛,闻衡将衣服拢好,见薛青澜僵立桌旁,似乎是手足无措的样子,心里念头转了几转,若向他郑重道谢,未免显得两人生分,若直言告诉他不必为自己做这种事,恐怕辜负他的一片深情厚谊。说话容易,可说话妥帖不伤人却像在冰面上行走,稍不注意就要踩碎点什么。闻衡沉吟片时,最终伸手过去,在他光洁的腮边轻轻拧了一下,道:“脸都红了,就这样还学人出去喝酒,嗯?”
他轻描淡写地将那件事翻了篇,虽没道谢,但这态度中流露出的意思,分明是说他们二人的交情,完全用不着为这样的事提一个谢字。这是比明说还深一层的爱重,薛青澜心下蓦然松动,将他那只手拉下来放好,笑道:“喝酒不醉,岂不是跟喝白水一样,有什么趣味?待你伤口痊愈了,我陪你痛痛快快地喝上一场,你就懂了。”说着收拾好了桌面杂物,告辞道:“我不多扰了,衡哥早些歇息,夜里翻身小心些,不要压到伤口。”
闻衡却问:“你回去还睡得着么?”
薛青澜一怔,方才想起自己来这边的缘由。他每到夜中熟睡之时,身上的寒气便发作起来,直冻得手足抽筋,全身痉挛,好的时候能自己清醒过来,若碰上他身体虚弱,无声无息地睡死过去也有可能。因此睡觉对常人来说是休憩,对薛青澜而言却不亚于在悬崖边走钢索,需得时时提防。这些年里他的病症愈见严重,但不想让闻衡担心,于是含糊地“嗯”了一声,佯装无事道:“刚才不是已经用真气帮我梳理过一回?应当好了。”
闻衡才不吃他这套,冷哼道:“信你的‘应当’还不如信鬼。今晚先留在这边跟着我睡,没事了明天再放你回去。”
薛青澜失笑:“这怎么行,又不是小孩子,哪有两个大男人挤一张床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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