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苍梧宾白
为了给地宫保密,郑廉刻意抹去了顾垂芳当年犯下的大错,可顾垂芳的来历和传承都清清楚楚地记载纯钧派的谱系上,只要一亮名字,没人会不知道他的身份。
韩南甫脸色几变,除了玉阶峰长老崔进只是单纯的震惊之外,其他三位长老都是一幅难以置信又果然如此的表情。
闻衡早给顾垂芳编了一套来历,还待他们继续质疑,却见韩南甫和三位长老忽然一起倒身下拜,恭恭敬敬地行了庄重大礼,齐声道:“恭迎师叔回山!”
闻衡和廖长星连忙闪开,这一下倒把顾垂芳惊着了,他死水一般的神色终于泛起微澜,声音低沉地问:“这是作甚?”
韩南甫垂头答道:“家师仙逝之前曾留下遗训,待顾师叔游历回山,弟子当重开临秋峰,奉师叔为长老。”
闻衡站得近,见顾垂芳苍白的嘴唇竟然微微颤抖起来,仿佛是怯于开口一般,用前所未有的小心哑声问道:“你师父……是郑廉?”
韩南甫直截了当地道:“正是。”
这两个字不亚于晴天霹雳,顾垂芳一下子死死闭上眼,只觉右手断指之处传来如有实感的剧痛,仿佛有一柄淬火的钢刀正沿着血脉游走,一刀一刀地凌迟着他的每一寸骨肉。
闻衡见状,不由得在心中重重一叹。
他转向廖长星,没刻意压着声音,问道:“师兄,你知不知道前代掌门葬在何处?太师叔与前代掌门是同门师兄弟,情谊深厚,他在外游历多年,如今终于回到越影山,想必要亲自前往祭拜。”
廖长星的神色忽然变得很奇怪,闻衡一挑眉,还当其中有什么缘故,便听廖长星道:“出了藏剑阁往北百步有片松林,便是前代掌门的埋骨之地。”
不光闻衡,连神思恍惚的顾垂芳乍闻此言,都跟着愣住了。
按临秋峰的地形推断一下,郑廉的坟墓似乎是……正好建在了越影山地宫的头顶上。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忙起来了,发现每周更四章实在很困难……很抱歉需要改一下文案,以后每周保底更三章吧。
下周出差的小薛应该就能回来了。
第79章 孤坟
要说这是巧合, 未免也太巧了一点。
闻衡疑惑地问廖长星:“我记得先人遗骨莲位都供奉在主峰存生堂内,何以前代掌门却独葬在临秋峰?”
廖长星看起来是个端肃庄重的性格,但有个特殊的长处:熟知本门各种轶事典故, 对纯钧派上下二百年的历史了如指掌, 要不是玉泉峰离不开他, 师门上下都已默认他是未来的继任者,砺金堂早把他抢过去做堂主了。
所以还真叫闻衡问着了,廖长星回想片刻,答道:“太师父灵位确实供奉在存生堂, 北松林这个坟冢乃是衣冠冢,依太师父临终遗嘱, 里面埋的是两截指骨和他老人家的一些旧物。”
闻衡飞快一瞥顾垂芳的脸色, 心中泛起某种“果然如此”的滋味,替他问道:“为什么是两截指骨?”
廖长星道:“这我也不大清楚,太师父右手只有四指, 其中一段应当是太师父的,却不知另外一截属于谁。”
他们两人说话,韩南甫和其他长老也支着耳朵一起听,可见人无论年纪大小,于这些传闻逸事都是一般的好奇。
闻衡心中猜测已验中八/九分, 轻声唤道:“太师叔?”
顾垂芳垂首站着, 白发萧萧,如同一株苍老的枯树,从地宫出来时尚且挺直的脊背似乎就在这短短几句话中微微佝偻下去。错失的旧日时光仿佛海潮一样呼啸而来,顷刻冲垮了三十年囚居生涯堆砌起来的冷漠自持。
令他枯等半生的原宥,原来早已等在门外,只要他肯抛下偏执, 挣脱画地而成的牢笼,哪怕踏出一步,今日结局或许都会不同。
可是他太懦弱了。
顾垂芳提了提衣袖,露出一只苍白枯瘦的右手——他一句话也不必说,掌缘处狰狞的断口就是最好的明证。
饶是韩南甫等人都是郑廉座下弟子,见过他的断指,也听说过“两截指骨”的故事,可如今亲眼见到另一段指骨的来处,还是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师叔,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顾垂芳平静多年的心绪已然乱成了一团水草,他无暇分出哪怕一丁点注意力给这些郑廉的徒弟们,只径自将茫然昏乱的视线投向北面,语气里甚至带着自己也未觉察的恳求和痛悔,喃喃道:“带我去……去见见他。”
韩南甫原先准备了一肚子腹稿,打算软硬兼施劝服闻衡,让他重新投回纯钧门下,哪料得到闻衡竟不声不响地给他们请了个祖宗回来。被顾垂芳这么一打岔,韩南甫如何还顾得上闻衡,忙不迭应承道:“师叔请随我来。”
时值炎夏,山上本来就凉爽,松林中清荫遍地,又是郑廉坟冢所在,竟比别处更添一分凄清幽凉。一行人向松林深处走了几十步,便见右手两株松柏中间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坟茔,坟土表面经过几十年风雨浇洗,已生了一层薄薄的青草。
坟前立着一块简薄的木碑,上头字迹早已叫风吹雨打得模糊。顾垂芳双腿像是被钉在地面,再难挪动一步,直挺挺地朝着坟头跪了下去。
他颤抖着伸手抹去碑上浮土,仔细辨认脱落墨痕,勉强认清那一行字,写的是“程门逆徒郑廉之墓”。
郑廉是纯钧一派之长,没有哪个小辈敢给他立这种碑文,韩南甫显然是怕顾垂芳多想,忙低声解释道:“这是师父他老人家自己……”
顾垂芳打断道:“我知道。”
他知道郑廉落笔写下这句碑文时,就如同从前每一次他闯了祸去求师兄庇佑,郑廉嘴上虽然数落他,在师父师叔面前却永远一力担责,率先将错处揽在自己身上。明明他是被伤心的、被辜负的那一个,而顾垂芳才是罔顾同门情谊、令门派陷入险境的不肖孽徒。
他的师兄是位坦荡磊落、直道而行的君子,生前为纯钧派呕心沥血,死后却将自己的遗骨分为两部分,一部分镇守着越影山,剩下的一点私心,则给了他这一生之中唯一的败笔。
斯人已逝,余泽犹在,英灵未远,仍然静默无言地庇护他那不省心的小师弟。
顾垂芳深深地埋下头去,叩首至地,喉咙里溢出了悲恸至极的泣音,像一片干枯的落叶,颤抖得几乎要蜷缩起来,三十年来在他脑海里设想过千万遍重逢的画面,全化作坟前一声带血的呜咽。
“师兄啊……”
长风过处,松涛如啸。
众人陪着顾垂芳在坟前跪了一刻,最终还是韩南甫亲自上前劝他节哀保重,又商议着要为顾垂芳收拾住处,恢复身份,重开临秋峰迎接新长老。只是顾垂芳全无离开这里的意思,更不要说住到别处去,淡淡对韩南甫道:“我已老迈衰朽,不堪当此重任,掌门有心了。”
如今朝廷虎视在侧,长老之一秦陵又伤重闭关,纯钧派正缺一位实力强横的前辈坐镇,顾垂芳是郑廉的亲师弟、江湖中有名有姓的前辈,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韩南甫有意挽留顾垂芳,因此格外殷勤热情。
“师叔贵为长老,不必理会庶务,只在临秋峰上颐养天年,闲来无事能指点门中弟子几句,就是本派一大幸事。此乃先师遗命,更是我等一片孝心,万望师叔成全。”
顾垂芳跪在郑廉坟前,耐心地将细小野草一根根拔除,听了这话,却并无动容之色,回手一指闻衡,道:“既然掌门这么说,就让此子代我做这个长老罢。”
“这怎么行!”
众人皆尽愕然。闻衡可是廖长星这一辈的弟子,顾垂芳这么随手一指,闻衡就要跟韩南甫和他先前的师父秦陵同辈,这不是乱了辈分么!
闻衡请顾垂芳出山,只打算当着众人的面还了纯钧剑,澄清四年前纯钧剑失窃的疑云,顺便再给纯钧派添一笔人情债,好叫掌门看在他的面上,少找玉泉峰的麻烦;谁料顾垂芳居然反手就把他卖了。闻衡立刻婉言谢道:“多谢太师叔抬爱,不过晚辈四年前就离开了纯钧派,早已算不得纯钧弟子,更不好再掺和进纯钧派家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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